第一章 病逝

庙堂高

一 病逝

江宁冬日寂寥，初雪下来一夜，早日起身也就薄薄一层。若是换作京都怕是早就簇拥着，雪满皇城了，大起大落，就连雪都格外势利。要是那人知他心中所想，定会嗤笑他心胸狭隘。陈定跪在青蒲团上。

“先生，身体要紧。”王武边说，边取了件披风。

“不打紧，反正时日无多了。王武，回绝了吗？”

“先生，苏相公怕不是这个意思，您当真不见见？”

“有什么好见的，让他知道我快死了不成。败者为寇，外头都痛打落水狗，我听听就罢了，他苏崇元还想上门羞辱我，想都别想。”嘴里恶狠狠的骂着，脸上落寞的神色，难掩呐。

苏巍立于陈府青松之下，虽有松枝掩映，肩头依旧雪难消。

尚文心疼自家相公，“咱们何苦来看他，当年没少给您下绊子，如今这般，还真是天理昭昭。摆什么架子，还不见人，以为自己还是当年的陈相啊。”

苏巍无言，只是站着，却让人如见青山。

王武推开府门，咯吱声，陈旧绵远，恍惚间又像回到京都，门可罗雀，萧条寂静扇了他一个耳光。

“苏相公，我家先生近日身体不适，不能见客。请回吧。”

“好，等来年山花烂漫，再邀陈相公一道松花酿酒，春水煎茶。”遥遥作揖。

“定回告先生，相公慢走。”王武转身，合上府门。

“人送走啦。”“嗯，走了。”陈定朝着合上的大门还礼。又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头，一为官家，二为百姓，三是为他陈定自己。

“先生，先生，您怎么了，我去找大夫。”

陈定变得轻飘飘的，他摸不到王武，只能看着王武抱着他。

元和三年陈定病逝，消息跟长了腿似的，很快传开了，酒馆，街上，明堂都议论着这位“拗相公”。百姓拍手称快，陈定也开始自我怀疑。

他的本意是使国富，百姓增加生产，民富，分配更为得当。想法美好，实施起来便是漏洞百出，最后弄得朝堂乌烟瘴气。他也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过于理想，但是他依旧执拗的坚持，他以为只要路子是对的，便是有些坎坷，也是可以摆平的。便大刀阔斧，行为激进，清除异己。为了实现变法，甚至想尽办法让官家觉得这是帝王与奸臣们的一场殊死之争。以至于弄的人仰马翻，读书人群起反对。

南禅寺钟声低沉，古意盎然。陈定心绪不宁，晃着就去了南禅寺。苏巍也在，给他念往生经，十分诚恳，一看就是真心实意。毕竟没必要弄虚作假祭拜一个失势的死人。

“愿不移下辈子平安顺遂，喜乐安康。”

陈定字不移，他掌权的时候旁人都谄媚的称他陈相，贬谪之后话就难听了，这厮，那厮，竖子之类的，都是博闻强识之人，骂人也斯文有度。虽然难听倒也没有不堪入耳。谩骂于他，也曾恼过，但是那些人便是背地里再如何评价，站在他面前免不了恭恭敬敬唤他一声陈相。

知道他字的人不多，苏巍算一个。年少打马游街过，簪花斜帽时，他陈不移也是风流过的。玉面小郎君他称的起，纵然京中多才俊，他也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若不是后来闹着新政，变法，为人固执，从不与人相处，性格乖张，尚公主都还说不准。忆起往昔峥嵘岁月，陈不移感慨万千。

他跟着苏巍回府，苏巍兴致不高，以前便是久居南荒萧条之地，也会感叹经历奇绝，人生难遇。陈定也没自作多情，他之前行的那些事，自己都觉得过分，朝堂上没有对错，也没有苏巍，苏崇元，有的只是当时的掌权者。

苏巍直奔书房，陈定便跟着。苏府人少，之前他们都还年轻时，苏巍还有个老娘，后苏母去世，丁忧三年，当时还是陈相的他就借机会把苏巍逐走。风光霁月，翩翩君子有何用，久居蛮荒，哪个女子肯跟他。后来回京，也不知为何一直没娶。之前王武还取笑过苏巍，后来看着自家先生冷脸，逐渐噤声。

咦，磨墨。这是要写些什么。苏崇元无论书画都是一绝，笔法圆转流动，字体清秀，笔法劲爽，写什么？我看看，陈定凑过去。

余少聪，博闻强志，以佛理入诗，世称第一，凿河渠，治水筑堤，医家济世，稍有建树。

好嘛，全是夸自己的。陈定嘴角一撇。还想再看些什么，魂魄却不受控制，往回飘。

“哎，崇元，救我，崇元。”

奈何苏巍听不见，陈定只好认命。回到家就看到王武跪在自己身体边上哭的哽咽。更是拿了全部钱财为他办了一场风光的白事。王武对他忠心耿耿，陈定感激在心，但是陈定想告诉王武，他们院里槐树下还有些金银，还能再风光些。眼看着自己轻飘飘的样子，他就知道那傻子，就是在院里住上一辈子，都发现不了。算了，都是身前事了。

陈定心说，自己也是到了血霉了，别人都是人死灯灭，偏偏他还要担心这个，缅怀那个，是非功过任人说，还是非议更多。

苏巍去吊唁了，回来继续缓缓落墨。

平生交友虽多，皆如浮萍泛泛，未有深交。也从未与人剖心析肝，掬诚相示。余知陈定为人，忠善，为人过于执拗。不移二字配他，再合适不过。余与不移，若非党派不同，定能成为挚友。前日余约春日，煎茶酿酒，世事难料，未见一面已成永别。余心戚戚，山花烂漫，无不移，也如枯枝孤树。

苏巍下笔愈写愈急，悲情洋洋洒洒一纸满再书一纸。

文末道，尽平生，不过寥寥数语。与不移之交，神往已久。若有来生，望执手长谈。

尚文叩门，“相公，您好歹吃些东西，一连几日都在书房。”

“不用了，我不饿。”

一个个都这样，听民间传闻，陈相死前也是不吃东西。尚文越想越怕。

“相公用些吧。”

苏巍听出小厮的忐忑，脑子不大，想的倒是挺多，再不吃，怕是连后事都想好了。

“好。”

元和五年冬，同日，苏巍病逝。

未见盛世，郁郁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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