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

距离温家覆灭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六年。

　　蓝忘机御着佩剑避尘穿过层层光怪陆离的结界时，第一眼看到的便是立在合欢宗门口相迎的玉倾霜。这位当年风华绝代的幽州双姝之一依旧是那副冰肌玉骨的模样，可鬓边浓密的青丝里已经掺了银白的华发。她的神色像是看破红尘般一片死寂，身上浅碧绣合欢的衣裙融在万千绿叶中，依旧提不起一丝活气。她经历了宗门半毁，师长身死，射日血战，视为亲人的小师叔被世人所害殒命不夜天，千帆沧桑已过，她却再也不剩一丝与天命抗争的力气。玉倾霜对于蓝忘机的造访已经见怪不怪，只是沉默的看着白衣翩翩的倾世佳公子缓缓落地，一言不发的转身，领着他往合欢宗深处而去。

　　这已经不是蓝忘机第一次来合欢宗，在过去的十三年里，他每一日清晨都会踏着万里风尘从姑苏赶来幽州，在合欢古木下弹琴问灵，十三年如一日，从未缺席。或许从他八岁那年第一次踏足合欢宗，遇到叶灵音开始，就注定了与这一片土地纠缠不清的孽缘。

　　“到了。”玉倾霜淡淡的开口，侧身让开了通往古木之下的石子路。

　　蓝忘机点点头，沉默着与她擦肩而过，迎向粗壮的古木里封印着的一双人。二人皆已不算活着，却也并未死去。他们的魂魄大约已在不归的黄泉路上，可躯壳却还气色红润，胸口微微的起伏着。蓝忘机卸下背上的忘机琴席地而坐，压塌了一地新出的嫩草，他闭上双目，悠远沉静的琴声自修长的指尖流泄而出。四周的风静悄悄的，玉倾霜就这样看着他，日复一日的弹奏着同一只曲调，一遍又一遍的问遍鬼神，只为寻一个不归之人。

　　古木封印之人正是当年叱咤风云的幽州双姝之一——月下仙子叶灵音，以及她的其中一位道侣——夷陵老祖魏无羡。十三年前夷陵老祖血洗不夜天时，叶灵音为了毁去阴虎符血溅岐山，又用三魂换了江厌离的命，魏无羡则在绝望癫狂中坠崖自尽。她的师父叶楚岚御剑赶到时为时已晚，只有暗中瞒过百家，用合欢古木将二人的尸身封印其中带回合欢宗，以身为祭吊住二人一口气，只盼叶灵音能从鬼门关带回魏无羡的魂魄。而蓝忘机则被留在这茫茫人世间日日问灵，一问就是十三载。

　　合欢宗是温卯衰门派而兴家族之后唯一遗留的门派，合欢宗顾名思义，修合欢之术，以合欢木塑形可肉白骨的秘术闻名于世。生于合欢宗的女子，大多是一妻多夫的，她们不参与百家纷争，只以医者自居悬壶济世。因而修真界为表其功，存在着一条不成文的规矩，非合欢宗子弟若要迎娶此宗女子，就要遵从合欢宗的礼法，接受一妻多夫，否则便不要婚嫁。叶灵音和蓝忘机的婚约是自小定下的，叶灵音的母亲和青蘅君曾是生死之交。而魏无羡则是在江枫眠的见证下，与叶灵音私定了终身。二人都知道她合欢宗女子的身份，却还是义无反顾的抛开世俗愚见，心甘情愿的堕入这情网中。

　　玉倾霜至今都记得，她去姑苏蓝氏告知蓝忘机叶灵音还未真正身死的消息时，看到的那副心如死灰的样子，她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没有告诉蓝忘机，那么这位被世人传颂的含光君如今会是怎样一副光景。那时，玉倾霜第一次领着他站在盘根错节的合欢古木下，亲眼看着冷若冰霜的蓝二公子跪倒在叶灵音空空如也的躯壳前，泪流满面。可也正是此时，蓝忘机已然熄灭光亮的清浅双目中，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光。她曾问过蓝忘机是否值得，那人只是淡淡的拂去肩上的落雪，望着已经秃了的树枝答道：“值得。”

　　那一刻，玉倾霜从他波澜不惊的眸子里读出了此生不渝的坚定。一日问不到，他便问十日，十日问不到，他便问十年。

　　“若是一直问不到呢？”

　　蓝忘机垂着眼睑，冬日呼啸的寒风扬起了他雪白的衣袍，吹散了他出口的万般柔情。

　　“问到为止。”

　　一曲毕，玉倾霜已泣不成声。十三年来她都无法说出口的那句话，如今已经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她朝着蓝忘机快步走过去，含着泪水冲他行了郑重的一礼。

　　蓝忘机慌忙的去拦她：“玉掌门不必如此。”

　　玉倾霜抬起头，已经快要哽咽的说不出话：“此树的封印由师祖的神魂供养，才保住二人一命。可师祖当年为救所爱之人伤了寿元，又在渡劫时赶来救人未能度过雷劫，早已时日无多。此间的十三年已是极限，灵音年关前若还未归来，你便……不必再来了。”

　　不必再来这四个字像是一击重击，字字敲在蓝忘机的心尖上，将他敲得鲜血淋漓。世间最绝望的，大概莫过于给了你希望，又把你推下万丈深渊。他仿佛早已不该在人世，这昏昏噩噩的十三载也不过是他苟且偷来的光阴。蓝忘机眼前一黑，脚步踉跄几乎站立不住。他浑身脱力似的跪倒在地上，模糊的视线里是绽开花儿的刺目猩红，轰鸣的耳畔仿佛有千万人踏过，混乱噪杂的叫喊和呓语让他头痛欲裂。蓝忘机强撑着转过头，看到的是迅速枯萎的合欢古木。

　　沉眠其中的白衣女子轻飘飘的倒下来，本就松松垮垮插在乱发上的珠翠丁玲当啷的掉了一地，月华流光一般的银丝散落下来，一块玉质洁白的长命锁从她怀里掉出来，翻着跟斗滚到蓝忘机脚边，却在下一秒咔嚓一声碎成了几瓣。

　　与此同时，粗壮的合欢古木散发出一片黑紫的雾气，伴着听不清的怨毒嘶吼刹那间扑过来。他不顾玉倾霜的阻拦，伸手去拨忘机琴的琴弦，淡蓝色的醇厚灵力自琴弦凝聚，溢出一股波纹般粼粼的光。雾气与灵力碰撞的瞬间就像明火遇水似的转眼消弭而去，朦胧的视野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层层藤蔓里裹挟的魏无羡的躯壳早已不知所踪，变成了另一具少年冰冷的尸身。

　　叶灵音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层层绣着合欢花的浅碧纱幔，清澈的日光从透明的窗纸洒进来，温暖而明亮。她在心魔幻境昏昏沉沉不知多久，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是梦魇还是红尘。

　　可她还记得，自己已经十几年没有回过合欢宗了，她不该回来，也不会回来。

　　门外的脚步声没有给她思考的时间，那人推开了门，一步一步朝着床边走过来。叶灵音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她想要伸手去摸自己的长鞭，可她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身体疲软的像是没了骨头。叶灵音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她在幻境沉沉浮浮，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她死死的瞪着纱幔上放大的阴影，仿佛失去了爪牙的猛兽，只能在群狼环伺间等待自己被吞噬。

　　但她等来的并不是幻境的恶鬼凶灵，而是玉倾霜几乎要喜极而泣的脸。

　　“灵音！”玉倾霜拉开纱幔坐在床边，紧紧握住叶灵音的手，已经失去光芒的眼睛溢出一点晶莹的泪珠，“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虽然有师祖的神魂供养，可你还是瘦了，这十三年你跟魏无羡到底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蓝二公子他差点就……”

　　差点就怎么了？叶灵音想要问她，可刚刚张开嘴，便感到喉间一阵灼痛，她只能仰起头，剧烈的咳嗽起来。

　　“水，我去倒水。”玉倾霜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慌忙松开她的手去倒水。

　　桌案上的茶早就凉透了，可对于叶灵音来说却刚刚好，她靠在玉倾霜的手臂上，费力的吞咽着杯中的凉茶，叶灵音细细的感受着喉间的灼痛和干涩被一点点冲散，出口的喘息还有些沙哑，可她此时此刻终于确定，自己终于从漫长的梦魇中醒来了。

　　“玉姐姐……”叶灵音开口唤她，“我没事，除了……没有力气，都很好。”

　　玉倾霜看着她惨白的脸色，心里便止不住的抽痛。叶灵音比她小了整整七岁，却替她挑起了整个合欢宗的担子，战火没有烧到这儿，玉倾霜仍在这世外桃源，都是因为有叶灵音。

　　“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玉倾霜低下头，努力的扯开嘴角，想把这十三年的愧疚和苦涩一并咽下去，可眼中蓄不住的泪水却把她出卖了个干净，“我……我去叫蓝二公子进来。”

　　“等等，蓝湛怎么了？”叶灵音拉住她，“魏无羡呢？我醒了，魏无羡呢？还有师父……你说她以神魂供养了我，到底怎么回事？蓝忘机怎么会在这儿？我又是怎么回来的？我……”

　　我真的还活着吗？

　　眼看着叶灵音又要喘不上气来，玉倾霜连忙揽过她给她顺气：“你别急，我慢慢说给你听。”

　　于是叶灵音便不再说话了，她躺在那儿，安安静静的看着玉倾霜。

　　玉倾霜抬手擦去了自己的眼泪，给叶灵音拉了拉身上的薄被：“蓝二公子没事，就是受了些刺激，正在隔壁调息。师祖……你师父她为了救你和魏公子，献祭了自己的寿元，化为合欢古木替你们吊住了命，如今已经身死魂消。魏公子在你醒来的时候突然不见了，出现了另外一个不认识的少年，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安好。”

　　“另一个人……”叶灵音轻声呢喃着，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师父其实不必如此，她不欠我们母女什么。”

　　玉倾霜只是抿了抿唇。

　　“蓝湛呢？”叶灵音问，“我想见他。”

　　“好。”玉倾霜点点头，“我去叫。”

　　蓝忘机先前听闻噩耗伤了内里，还在房间里打坐。玉倾霜是提着裙子跑出去的，可叶灵音刚刚醒来，身体仍旧虚弱，不一会儿便又睡了过去。

　　等她再次睁开眼，所见的便是蓝忘机洁白如云的袖袍。

　　男人握着她的手靠在床沿上轻阖着双目，已然睡着了。叶灵音也不知道自己又睡了多久，只将目光停在了他细密的睫毛下，那两片淡淡的乌青在白皙肤色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明显。

　　叶灵音勾了勾唇角，心道，他还是这么倔。

　　“蓝湛，忘机？”叶灵音轻轻晃动着手臂，想要蓝忘机从不合时宜的小憩中唤醒，“小美人儿？”

　　小美人儿，这似乎是一个很遥远的称呼，却在蓝忘机的脑海里翻来覆去许多年，这三个字仿佛一个开关，立刻启动了蓝忘机麻木的神经，他的睫毛抖了抖，缓缓睁开了双眼，琉璃般的浅色眸子映着叶灵音如花的笑颜，声音却是淡淡的，透漏出压不住的疲倦：“醒了。”

　　“醒了。”叶灵音说，“等了很久吧。”

　　蓝忘机如湖水般平静的眼睛泛起涟漪：“没有。”

　　他没有说更多的词汇，可叶灵音却看出了近乡情怯的拘谨。两个人之间的鸿沟自十二岁起横跨二十二年的光阴，即便误会已经尽数解开，也未必能填平心中的伤痛。她倒是“死了”，蓝忘机却在这理不清的俗世红尘里独自挣扎，那些自缚的茧越滚越厚，束住了他想要靠近的脚步。

　　叶灵音往里面挪了挪：“上来躺会吧，你眼睛都熬青了。”

　　“不必。”蓝忘机说。

　　叶灵音精神已经好了许多，身上也有了些力气，她翻了个身，枕着手臂盯着蓝忘机瞧：“蓝二公子莫不是害羞了？”

　　蓝忘机没说话，叶灵音便再接再厉：“放心吧，我什么都不做，坏不了含光君的清誉。”

　　蓝忘机看了她一眼，松开了握着叶灵音的手，他俯下身脱了靴子，闭上眼合衣躺在了叶灵音身边。男人泼墨一般的青丝洒在被褥间，和她的交缠在一起。

　　“蓝湛。”叶灵音唤他。

　　蓝忘机没有睁眼，只是淡淡的应道：“嗯。”

　　叶灵音顿了顿：“你弹的曲子真好听。”

　　蓝忘机的呼吸停了停，再开口时声音里染上课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嗯。”

　　“我看见光了，我是跟着你的曲子回来的。”叶灵音的手指绕着他的头发，“小美人儿长的好看，弹的曲子也是美的。”

　　美到令人落泪。

　　蓝忘机不得不再次睁看眼睛去看她：“寝不语。”

　　“可我睡了十三年，现在睡不着了呀。”叶灵音无辜的眨眨眼，“所以这次，我守着你好不好？”

　　蓝忘机也不想睡，今日的反转来的太快，他害怕醒来便是一场镜花水月，叶灵音还睡在冰冷的藤蔓中，而他站在树下，无能为力。可蓝忘机真的很困，叶灵音躺在他旁边，就像一剂安神的汤药，他不知不觉便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