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润如酥,新叶翠绿,晶莹的水珠顺着荷叶的边缘滑下,滴进池里引起圈圈涟漪。
“我已经许久未回燕北了。”
魏舒烨将酒杯递到唇边,停顿片刻,还是放回了红木桌上。
从大殿内出来,不可否认有想逃避现实的原因在内,所以当他遇见一个与他一般失落的人时,自然而然对对方的邀请没有了拒绝的理由。
借酒浇愁吗?他抬眸,对面宝蓝色长袍的清俊男子也许只是想找一个人倾诉。
幼年在燕北的快乐时光,少年在大魏的忍辱负重。广阔无垠的草原,金碧辉煌却又冰冷无情的宫殿……
男子一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语调轻得仿佛能被风吹散。
魏舒烨知道,沉默有时候恰恰是最好的劝慰。
可内心一面为对方担忧,一面却又为自己的价值得到体现而泛着淡淡的欣喜。
父亲尚在人世时,叔父私下里问他,“为何不争?”
是啊,纵使他为魏氏嫡系,纵然深得父亲器重,他还是应该争的,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本家昌盛的延续。
“舒烨,你该知道,舒游的才能远不及你的十分之一。”叔父规劝他。
他只温和地笑了,“舒烨生性平静淡泊,自然无欲无求。叔父的好意怕是要辜负了。”
他的人生实在是乏善可陈。从未想过会有从别人身上获得快乐的一天。
可悲又可恨。
“公主她……”魏舒烨看着已显醉态的燕洵,缓声开口,“还在疏离着你吗?”
他思忖着转换措辞,心中却认为用疏离二字实在不适宜。
当时的她……
那种眼神是尚还年幼的他所不能体会的复杂,冷漠、仇视、愤恨,交织在一起最终形成的可怕的平静。
被宫人搀扶着从初夏的荷花池里救上岸的女孩浑身湿透,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侧。
阳光下她的眼眸明亮剔透,像是碧空如洗的苍穹,却十分漠然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还未缓过神的燕洵……
后来日渐长大的他,终于懂得,那种眼神名为憎恨。
她憎恨着燕洵。
“疏离啊……”燕洵把玩着手里的酒杯,突兀地笑了,“算是吧。”
那样的姿态,怕被什么毒蛇猛兽伤害而选择防备的姿态……
实在不愿让人回想。
魏舒烨轻声开口,“其实我一直很好奇,公主为什么会掉到花池里。在我们赶到之前,你一直待在那里吧。”
拿着酒杯的手一滞,燕洵垂了眸,“她说初夏的荷花开得很好,想亲自为我采摘最漂亮的一朵。然后喝退了帮忙的宫人,一个人撑着小舟……”
他一顿,慢慢用手遮住了自己的眼,“而我没有阻止她。”
他为什么记得那样清楚,连自己也不明白。
她明明对他这样好,他却由着自己将她的真心质疑为表里不一。
“因为她跌落下水而你做不到及时搭救?”
“因为她形容狼狈而你未曾嘘寒问暖?”
“因为类似这样的理由,令她与你就此心生间隙?”
未免太过牵强。
面对魏舒烨连珠炮似的发问,他只是趴在桌上用手抵着额头不断呢喃,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对我……之后的她……我真的不认识……”
很陌生。
他混乱没有逻辑的喃语让魏舒烨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过强烈。倏忽间,心像是空中飘荡的羽毛,找寻不到想要去往的方向。
再抬头时,对面的燕洵早已在喃喃自语中昏睡过去。
大约睡得不甚踏实,他略微动了动身子,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袖袍中掉了出来,落在地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魏舒烨犹豫片刻,还是将那折叠在一起的纸张从地上捡起。
小心地展开来,墨迹早已干透,倒映在瞳眸里的是男子苍劲有力却在回转处稍显踌躇的字迹——
“往事如云烟,所爱隔远山……”
他低喃出声,眸里似有什么东西翻涌而出,一瞬间竟如被雾气覆盖一般,叫人看不真切。
他望着被丝竹之音萦绕的那座宫殿,微仰起头,面目被初雨后的阳光模糊,无声地笑了。
这样的热闹从来不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