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下的父子

出了祠堂，蓝涣随润玉走在小径上，一时无话，氛围却是温馨。

蓝涣很喜欢与父亲相处的时光。世人只道世家公子榜榜首泽芜君，皎皎君子，泽世明珠，品貌如玉，款款温柔。却少有人知其父蓝钰的风华，蓝钰闭关多年，少为当世之人所知。蓝涣自忖，自身气度尚不及父亲万一。

回想幼时，蓝涣原是不常见父亲的。

自有记忆以来，父亲一词，似乎只是个符号，比之一月能见一次的母亲，更加飘渺而无可捉摸。

只有年节时分，合族同庆，蓝涣才能在宴饮时远远望一眼父亲。

再有，便是更鲜见的时候，蓝涣由叔父带着，去寒室见一见，那哪怕自囚于居室，依然难掩满目风华的父亲。

虽不常见，但稚龄幼童，对生身父亲又怎会没有憧憬。孩子对于父亲，似乎总是带着天然的崇拜。更何况，他蓝涣的父亲，原就是这世上最为优秀的人。

对于年幼的蓝涣而言，父亲是活在课堂上先生的讲授和书本家史记录中的存在。

青蘅君，年少成名，蝉联世家公子榜魁首多年，容貌俊美，风华天成，性情宽和，实力高深……

授课的师长、蓝氏的门人，还有蓝氏以外许许多多的修士凡人，提到青蘅君，总会带着无限的憧憬崇拜，溢美之词似是述说不尽。

蓝涣一直远远看着、念着父亲，直到五岁那年，祠堂的那个夜晚，那个泛着櫰香的怀抱。

其实父亲的气质偏向清冷，虽是温柔，却也带着一丝疏离。但那个怀抱却很暖，一如想象之中父亲的怀抱，那般让人留恋。

那晚，父亲讲了很多。蓝涣那时方知，父亲并没有无视他和弟弟。相反，父亲很爱他们，只是并不能时时陪伴他们。

那晚，月色和父亲的嗓音一般温柔，他强撑着，却仍抵不过那温柔醉人的氛围下，袭来的汹涌倦意，终于睡了过去。

依稀间，他仿佛记得，那晚的梦，泛着淡淡的櫰香气，很是美好香甜。

再后来，母亲去世。父亲、蓝涣还有弟弟忘机，三人的世界一下失了诸多色彩。

极致的悲伤最终掩在岁月里。之后便是一段，如今想来很是平和忙碌的时光。他与忘机，偶尔能见见父亲。

再之后，见到父亲的时间越来越多。父亲许诺，他会在蓝涣的冠礼前出关，为他加冠，之后会接过宗务处理，让他和弟弟忘机能够拥有一段少年人的无忧时光。

他很开心，一直期待着，弟弟虽然不说，但他也能感受到弟弟心下的激动。

那之后，便是一场噩梦。一日之间，云深不知处被一场大火毁了个干净，只剩一片断壁残垣。

父亲重伤去世，彼时他带着合族珍藏的典籍逃亡在外，却连父亲的最后一面都未得见。

蓝涣总想着，其实自己是比弟弟忘机要幸运的。即便父亲去时，忘机能在父亲面前，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蓝氏历代宗主有世代相传的功法与传承之道，只有宗主能够修习，蓝涣能得父亲亲自传授，到底是比胞弟多出许多与父亲相处的时日。他还能从父亲的讲授中，窥见当初名动天下的青蘅君子之一二风华。

逃亡归来，蓝涣甚至来不及悲伤，只能在与祠堂那晚一般无二的夜色里，对着父亲的遗物，默默品尝内心的绝望，细细咀嚼着失去至亲的难言滋味。

后来啊，幸好，幸好那只是个噩梦。

噩梦醒来，父亲回来了，死而复生。

那时蓝涣想

蓝涣如何复生，父亲不说，我们便不问。父亲能够回归，已是这世上最大的幸运。

蓝涣无论神鬼，谢谢你，让父亲归来。

蓝涣父亲回来，我与忘机，仿佛漂泊无依的浮木，终于生了根基。我们终于又是有家的孩子。再是艰难，我们的身后总是有了依托，心灵终是有了归处。

蓝涣再后来，射日前夕，父亲告知我与忘机，他复生的始末。

原来，父亲是仙人历劫转世。

原来，此界只是凡间界的一个小界，在此之外，尚有其他世界。

原来，父亲是天帝，是六界君父。

蓝涣（心下一时很空）原来，我与忘机，只是父亲漫长神生中短短一世的缘分。

但又庆幸，便是一世，能够拥有这样的父亲，也让人倍感骄傲，幸甚之至。

蓝涣看哪，便是只有一世，父亲也放不下我们，这不是回来看我们了吗。

蓝涣压下心中泛起的点点失落，强行安慰着自己。却又听润玉讲了他们的羁绊渊源。

蓝涣原来，父亲与我们有着深入神魂的牵绊。我们是父亲珍视的孩子，数万载至今为二的子嗣。越跳越快的心脏骗不了自己，我真的很高兴。

后来，父亲问，愿不愿意作为储君，将来承继他的天帝之位，护佑六界。

蓝涣我并未多加思索，便果断地回答愿意。

父亲又问，即便很苦，要学习很多东西，也会很累？

蓝涣是，即便这样。

蓝涣（在心里默默补充）因为我崇拜您，想要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我的父亲，是这六界的君父，他疏朗温和，英明决断，运筹帷幄，知人善任，允文允武，护佑着六界众生的清平安乐。我想要成为父亲这样的人。

……

被一声轻笑猛地拉回纷飞的思绪，蓝涣但见那沐浴在月光之下的仙人，秋水为神寒玉为骨，夜色般的黑眸中似有寒星万千。这是他的父亲，蓝氏前任家主青蘅君蓝钰，六界君父天帝润玉。

润玉一声轻笑，周身的清冷立时散去，尽数化作了温柔。

润玉开口，打破此时的寂静

润玉（蓝钰）阿涣，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蓝涣涣只是在想，父亲能回来，真好。

润玉（蓝钰）是啊。父亲能回到你们身边，看着你们成长，真好。

二人相视而笑，相似的面容，相似的温暖笑意。

润玉（蓝钰）阿涣，今日看到魏公子行事，看那表面光鲜的兰陵金氏暗中藏污纳垢，我忽然想起了很是久远的记忆。人间如此，天界又何尝不是呢。但凡有智生灵存在之处，争斗算计，总归是少不了的。

润玉（蓝钰）我登位前，是先天帝太微的庶出长子。我为返祖应龙，是龙族中最为高贵的血脉。天后嫡子是一只凤凰，而天界之主从来是龙族。因此，同为龙族却只是四爪金龙的父帝太微忌惮于我，默许了先天后荼姚的处处打压。若非我自幼被生母拔鳞削角，本源有缺，太微绝不会让天资高于他的我存活于世。而他留着我，也不过是为了平衡先天后及其背后鸟族的势力。

蓝涣父亲，您儿时的旧伤，可还有妨碍？

润玉（蓝钰）（安抚一笑）历劫十世，旧伤已经好全，早就无碍了。

润玉（蓝钰）我幼年被天后带到天界，原是因她当时尚无嫡子，为避免太微休弃她，另立先花神梓芬，这才带我回天巩固地位。为了更好地掌控我，她给我喂下浮梦丹，前尘尽忘。

润玉（蓝钰）直到很久后，我再想起生母，再见竟是永诀。随着实力增长，还有阴差阳错的线索浮现，我被浮梦丹压制的记忆隐隐松动，终于想起幼年记忆，探明生母所在。可荼姚得知我那当年侥天之幸得以偷生的生母尚在人世，在我刚刚与娘亲相认之时，杀了她。琉璃净火最高阶，凤凰一族的至高术法，娘亲魂飞魄散，再无来世，再无一丝魂魄留存于世。

月光下，润玉眼角一丝银光闪过，夜色之中，蓝涣看得并不分明。

润玉（蓝钰）荼姚杀死我娘，回天之后，竟然还要波及太湖的数万生灵。其实说是连坐并罚，左不过是为逼我代为领罚，力求一次同时除掉我的娘亲和我这个碍眼的天帝长子。

润玉（蓝钰）三百道荒火雷刑，伴随着净火之力，神魂撕裂，痛入本源。而我的父亲，在我行刑之时一直隐在暗处，那日我才知道，自己的出生，原本就是一场天大的阴谋。我的母亲，不过是太微用来分化东南水系的工具，一颗长相肖似先花神梓芬、附加观赏价值的政治棋子。

润玉（蓝钰）如今满天仙神只知我贵为天帝，可谁还记得，我最初的志向，不过是一逍遥散仙。

润玉（蓝钰）最初问鼎，欲登临天帝位，不过是被逼无奈，总想为自己、为母亲讨个公道。眼见天界掌权者一味玩弄权术，众生为棋子，而众生皆苦。

润玉（蓝钰）本座的初心，便是还这天下一片清朗。设计人心，篡夺帝位，便是有人不解、有人鄙夷，吾亦不悔。

蓝涣看着一身峥嵘、睥睨之势尽现的父亲，心想

蓝涣也许这才是父亲身为六界君父，真正的风华气度。

润玉（蓝钰）阿涣，虽说最初，父亲更多是出于个人义愤而登上天帝之位。但后来，承了这责任，也开始知晓六界君父的意义，真正将天下众生放到了心中。这六界的太平安和，以后也将是你的责任。

蓝涣（肃了神色）涣知晓了，必竭尽所能。

润玉（蓝钰）父亲相信，我们阿涣，日后定会是一位好君主。

润玉（蓝钰）（长叹一声）魏公子的心性，我并未以“赤子之心”形容，实是这四字让我想到为润玉时的弟弟，先天后唯一的孩子，凤凰旭凤。

润玉（蓝钰）我与旭凤，幼时也曾兄友弟恭。

润玉（蓝钰）但不知何时，他变得非常陌生，也或许是，我从未真正了解他。

润玉（蓝钰）我的娘亲被他母亲杀死，他得知后，竟欲以杯酒释母仇。

润玉（蓝钰）其后，他在我生母孝期，与我的未婚妻私通。他们甚至未设结界，满天凤凰与霜花交合的凤凰花开朵朵，诸天仙神见证了一场夜神大殿的弟弟和未婚妻子在其生母孝期欢好的大戏。呵。

润玉（蓝钰）我曾经也很迷茫，他们隔着父母的生死大仇，旭凤的父亲曾经软禁强迫锦觅的母亲，旭凤的母亲更是锦觅母亲死亡的罪魁，锦觅的父亲和待她极好的嫡母因旭凤而身死道消。旭凤的母亲被锦觅言语所激，跳下临渊台自尽而亡。锦觅更是亲手杀了旭凤。隔着这么多深切的仇恨，他们竟然能够忘恩负义，旁若无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润玉（蓝钰）那荼姚再是愧对天下、愧对六界、愧对昔日爱人，甚至愧对母族、愧对嫡亲兄嫂，可对旭凤却始终是一腔拳拳爱子之心。锦觅的母亲更是为了诞育她耗尽了最后一丝生机，锦觅的父亲和嫡母亦是对她疼爱有加。如此爱情，我很是不齿。

润玉（蓝钰）果然啊，年少的激情终将褪去，始于颜色和新奇的爱慕也渐渐归于平淡。后来，或许是倦了怠了，也或许终归是仇恨难忘，几千年的耳鬓厮磨，他们的情谊终于败给了岁月。午夜梦回，想到曾经对自己百般疼爱的至亲，想来更是平添了愧疚吧。

润玉（蓝钰）说到这里，阿涣，我与你们的母亲，当年又何尝不是如此呢？回到天界，数万年的记忆回归，我本以为自己已经淡忘，却终究人非草木。

润玉（蓝钰）我与你母亲自我幽禁，不过是出于愧疚罢了。

润玉（蓝钰）当年，她杀我恩师，而我的恩师却杀了她至亲的师父。

润玉（蓝钰）我二人的师父，曾为年少知交。皎月的师父知微散人，师承彼时著名的散修清元道人，出山之后，也曾是少年名士。可惜后来遭遇重重挫折，道心崩毁，走火入魔，造下许多杀孽。到最后，知微的神智已经不太清楚。其实，是知微散人清醒时生怕自己再伤及无辜，主动要求我师蓝瑜杀了他。

润玉（蓝钰）但你母亲不知始末，她师父临去前曾告诉她不要恨，这是他自己求来的。可她被仇恨蒙住心智，一心复仇。我师被她重伤，身死前告知她真相。老师不曾怨她，甚至深觉解脱，毕竟杀了自己的知交，心下终究难平。

润玉（蓝钰）但我作为恩师唯一的弟子，自幼蒙受恩师教导，老师待我有如亲子，倾囊相授。

润玉（蓝钰）我怀揣对恩师的愧疚，皎月背负着对我师的愧疚、对未听从知微散人临终之言的悔恨。我们确是相爱，却又不应相爱。最终只能自我囚禁，只是连累了你和阿湛。

润玉（蓝钰）（见蓝涣听得入神，倒有些幼时的样子，心下好笑，也真的笑出了声，拍了拍蓝涣的肩膀）阿涣，今日父亲一时忆起往事，说得多了些。夜已深了，亥时将至，我们该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