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梦公孙贺

刘据莫名烦躁起来，这个太子，他已经做了足足二十八年。

年轻时，他意气风发，对父皇信任依赖，觉得父皇是个盛世名君，他要努力变得更加优秀，成为让父皇引以为傲的皇太子。可是后来，他发现，他越是优秀，父皇对他的态度越是冷淡，越是有人称赞他，父皇就越是训斥他。

这时他才反应了过来，他与父皇，不仅是父子，更是君臣。

太子和皇帝，从来都不是最亲近的父子，而是站在对立面的权利交接者。

明悟过后，刘据很是颓然，原来他的一切努力，竟是全白费了吗？

“舅舅，我该如何做？”刘据问计卫青。

卫青浅笑，反问道：“殿下也已为人父，敢问殿下，可喜爱小皇孙？”

“当然！”刘据不明所以。

“无论多么刚强的男人，在面对自己的幼子时，内心都是柔软如水的。喜爱稚童，乃是人之天性！”

刘据受教，从那以后，光芒四射、完美优秀的太子，就沉寂内敛了起来，在面对他人攻讦时，不再强硬地反击，而是默然垂首，听之任之，最后再委屈而又无奈地拱手认罪求罚，一副可怜无助又弱小的姿态，让那些弹劾他的人半点成就感都没有，反而激起了刘彻的慈父之心。

然而，十年过去了，这种策略虽然保住了刘据和刘彻之间的父子之情，也让刘据的太子之位稳固如磐石，可同样的，也把刘据的傲骨和棱角都磨灭了许多，他都变得快要不像是从前的他了。

刘据宽厚仁慈，看上去和刘彻是截然相反的人，可他们终究是父子，骨子里还是一样的人，哪怕精通谋算，擅长伪装，可终究向往大开大合，堂皇正道的皇者之道。

这般蝇营狗苟，使用鬼蜮伎俩，把自己同化成那些老朽模样，压抑自己的本性，终有一日，会再也按捺不住，爆发出谁人也猜度不出的风暴。

长安城的暗流，因江充及其绣衣使者的存在，而越发汹涌，其气焰嚣张，掀起的壮阔波澜，不知惊得多少人惶惶不安，局势日益紧张，却又不知，那危机的源头来自何方。

上流高层们的明争暗斗、生死搏杀与市井小民无关，哪怕伊泠玉明知暴风雨将至，很快就要把大汉朝的天捅破了，她也只能按捺下心头的烦躁和忧虑，终日宅在家中，不敢做一点儿多余之事。

捧着金丝楠木雕刻的卫青小像，伊泠玉倚靠在大树底下，透过斑驳的光影，呆呆地望着天空，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莫说小像上卫青的脸颊，嘴里喃喃自语道：“卫青，事情已经到了关键时刻，我不能，真的不能去给他们预警，更不能暴露自己，你会怪我吗？”

两年的时间匆匆而过，征和元年（武帝49年）秋，公孙敬声凭借其母卫君孺是皇后亲姐，行事骄奢，不守法纪，居九卿太仆之高位，擅用北军军饷一千九百万钱，被捕入狱。

当时，阳陵游侠朱世安以武犯禁，扰乱法纪，滥杀官员，刘彻大怒之下欲要抓拿归案，却迟迟未能成功。丞相公孙贺主动请命抓捕朱世安，以求能赎独子公孙敬声之罪责，保全公孙敬声的性命。

刘彻答应了。

历时数月，公孙贺费尽波折，总算是把朱世安抓捕归案，可还不等刘彻按照约定，从轻发落公孙敬声，将之放出大牢，狱中的朱世安却是上书状告公孙敬声与诸邑公主私通，二人还行巫蛊诅咒皇帝。

这消息一出，顿时石破天惊。

巫蛊之事，素来奉为禁忌，一旦查出，都是要抄家问斩的，何况这次被诅咒的还是天子，顿时朝臣们都感觉风雨欲来，即将掀起比当年陈阿娇被废时更大的风波。

诸邑公主，是刘彻第三女，其母难产而亡，收养于卫子夫宫中，素来乖巧文静，从不惹事，是被所有人忽略的存在，可谁也没想到，她竟是能犯下如此大罪。

“不！母后，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呀！”被软禁在宫中的诸邑公主痛哭喊冤，跪求卫子夫，希望卫子夫能够救救她。

卫子夫看着这个素来懂事听话的养女如今这般狼狈，也是心疼不忍，急忙扶起诸邑公主，“我知道，母后自然知道，你是个好孩子，绝不会诅咒你父皇。”

“可是诸邑，”卫子夫面露难色，“你如实告诉我，你和敬声，是怎么回事？”

“我……”诸邑公主语塞，面露羞惭，沉默半晌，终还是说了实话，“我们，的确有私情。”

“从小，我便爱慕敬声表哥，可他年长我那么多，又早早娶妻了，只是把我当做表妹看待，根本就不可能成为我的驸马。是我，是我刻意勾引他，趁驸马不在家中时，诱惑他留宿府中的。他是被逼的，他只是不想我颜面尽失，不想我受到伤害，才隐忍不发。只是我太爱他了，总是忍不住去找他，这才，这才害了他。”

“母后，求你了，你救救我们，敬声表哥是无辜的，要罚就罚我好了，而且我们真的只是有私情，幽会过几次，根本就没有巫蛊诅咒父皇呀。别说我们没有这个胆子，就是有，我们也没有这个必要呀。母后，你一定要帮帮我们，求你了。”诸邑公主泪流满面，再次跪下，抓着卫子夫手腕祈求道。

卫子夫看着这个女儿，微微摇头，心中更是叹息。这个傻丫头呀！

公孙敬声是卫子夫的亲外甥，从小就是她看着长大的，她又岂会不知他的为人？什么无辜，他公孙敬声就是个混人，算什么无辜！

公孙敬声从小就是个花丛浪子，不知上手了多少侍女丫头，别说存在年龄差，且早早娶妻，就他这样的品行，除非诸邑不是刘彻的亲生女儿，不然刘彻疯了才会把诸邑嫁给他。

可诸邑这个丫头，却是继承了刘彻的颜控属性，看男人只看脸，公孙敬声长得好，她也不管那些缺点和坏名声，一头就栽了进去，这么多年都不清醒，反而越来越糊涂。反倒是她那个驸马，虽然样貌平庸了些，却是个人品才干都不错的良配，可她就是看不进眼里。这么多年了，夫妻关系都冷淡得很，儿女也都向着驸马，并不亲近诸邑这个亲娘。

婚姻不睦，儿女不亲，诸邑本就孤寂，公孙敬声只是勾勾手，她就上套了，沉迷其中，不肯清醒。

如今可好，被抓住了把柄，她不把一切都推到公孙敬声头上，趁机撇清自己，居然还把罪过都往自己身上揽，真是不可救药了。

卫子夫也不和诸邑绕弯子，怕这丫头根本听不出来，便直言道：“听着，诸邑，本来你与敬声有私，算不得大事，你父皇再生气，惩戒你们一番也就罢了，可这次有人在背后捣鬼，为了陷害公孙家，竟诬告你们行巫蛊诅咒陛下，这就不是小事了。若是一个不慎，公孙家是要满门抄斩的，你牵涉其中，哪怕是帝女，也不能幸免，为今之计，你只能把一切都推到敬声头上，说你是被逼的，是敬声非礼的你，这一切都和你没关系，你半点都不知情，明白吗？”

诸邑呆呆地看着看着卫子夫，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说，愣了好久，才轻声问：“那，敬声怎么办？他，他是你的亲外甥呀，你不管他了吗？”

卫子夫心头一堵，这是她不管吗？公孙敬声虽然混账可恶，就凭他挪用军饷一事，死了都是活该，可他毕竟是她大姐唯一的儿子，是她看着长大的亲外甥，她能不心疼吗？可现在的问题是，她根本就不能管呀。

公孙敬声树敌太多，公孙贺的位置也挡了太多人的道，这次还不知是谁在背后捣鬼，如此陷害，简直是其心可诛。可公孙贺是她的姐夫，是太子在朝中的臂膀，背后之人这般作为，也未必不是在针对太子。

本来这事若是只到公孙家，那还好，就怕有人要往太子身上扯，那到时候，倒霉的，可就是一大帮人了。

这个节骨眼上，卫子夫根本不敢妄动，不然很容易引火烧身，给人落下话柄，说诸邑公主和公孙敬声之所以会诅咒皇帝，背后都是她在指使，是为了太子能早日登基，那就是真的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卫子夫想要保住诸邑公主，可诸邑公主却死心眼地非要和公孙敬声同进同退，至死不渝，简直就是在找死。

而太子刘据绝不会坐视不管，任由奸邪之辈用这样的法子诬陷公孙贺和公孙敬声父子，可无论他怎么去刘彻面前陈情，刘彻都置之不理，本想去寻找证据捞出公孙敬声。可证据没找到，反而一堆的公孙敬声黑料被送了来，看得他怒火中烧，恨不能就这样让公孙敬声去死。

然而事情还没完，背后之人可不仅仅是要弄死一个公孙敬声，外带诸邑这个公主，而是要把公孙一族都打入地狱。

征和二年正月，江充罗列了公孙贺十多条罪名，并把公孙敬声行巫蛊诅咒天子的主谋推到了公孙贺的头上，刘彻大怒，将公孙贺打入大牢。

当晚，伊泠玉在泫音的帮助下，耗费数百愿力，成功入梦公孙贺。

“公孙丞相，落得如此下场，牵连全族问罪，你可怨？”

公孙贺迷迷糊糊的，环视白茫茫的周遭，又看了看眼前这个虚幻的女子身影，不知自己这是身处何处，是梦？还是幻？

“怨？”

公孙贺低头思索，良久，才自嘲道：“不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