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今天这阵疼痛来得格外摧骨冗长，绵密碎裂的痛感一刹那如千钧临身，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就想摧毁他的神智。仿佛有无数张尖细的口器钻噬进他的骨髓，血肉也在不断地被撕咬聚合。向来能忍的他也不得不蜷缩了身体冀望能抵抗这痛楚，放任自己坠入半明半昧的昏睡中。

梦中光影流离，一时是娘亲鲜血淋漓执着刀刃的画面，一时又有她抱着幼小的他哼着童谣，也有夜半昙花旁和觅儿相视而笑，落星潭畔一见惊艳的紫衣仙子。但不管怎样的美好温馨，转眼间便是惨怛诀别，洒血背弃。

他清楚这是梦，可梦中竟也不能得一个圆满！

娘亲，润玉，鲤儿很快就能去陪你！可觅儿，好舍不得啊！

觅儿，觅儿，他从心里捧出这个名字，放在舌间百转千回。

觅儿，我快死了，你陪陪我，可好？

到最后，他竟模糊看到觅儿放大的泪脸，耳边是她不止息的哭泣。他想说别哭了，她哭得他真的好疼，她在他已被疼痛一遍遍撕裂的心口上又哭出了一滩苦汁。

他放在心口最中心妥善护着的姑娘，真的不要哭了！你一哭，好像所有的疼痛都汇聚到了心口。

很疼啊，觅儿！觅儿，你心疼心疼我，别哭了。

觅儿，觅儿，别哭了！我不要你陪了，觅儿！

觅儿，觅儿，不要哭了......

滑落的夕阳余晖照不进层林遮掩的山洞，只有泽世的天光漏了些黯淡的亮景进来，模模糊糊显现出两个相偎的身影。

润玉睁开眼，在昏暗中也能一眼就认出床边的人。不过些许惊愕后，就是满满的复杂。

“觅儿”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发，任由她抓着他的另一只手，侧头深深地看她，仿佛要用尽此生最后的深情和悲哀。

锦觅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洞外鸟鸣喈喈吵醒了带着潮气的山水花木的清香，一夜星雾洗礼，一晨沁人心鼻。

锦觅舒坦地伸了个懒腰，伸到一半愣在半空。她怎么躺床上了？润玉呢？

她赶紧四下张望，却没看到那袭朗月澹澹的白衣。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跑到洞外，看到润玉负手眺望的身影才吁出一口气。

听到身后的响动，润玉转过身来。

他昨夜将她抱上床后就出了山洞，他虽不知她为何会在此地，但她此前隐瞒身份和他时有了这番交集，想来是不知如何以锦觅的身份和他相处，也是...为了避嫌吧！

他们如今的身份，这样单独相处已是僭越了。

那年离别日，东山忽已老。当年他们还是未婚夫妻，再见已是罗敷有夫。做再多的心理建设，润玉其实，也不知该以何种姿态与她相处。

但再多的思绪在转身看到她光着脚无措地看着他时都鸿飞冥冥，“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

他走过去抱起她后才反应清醒过来，低头克制礼貌道：“冒犯了”

锦觅在他怀里垂下眼睫，心里的苦涩与尴尬这才后知后觉地冒出来。

看样子他这是大好了，也...能看得见了！她这段时间隐瞒了身份骗他，他都知道了。想想这段时间的表现，装作深山里的无知少女恬不知耻地说自己没爹没娘，每每出去后回来都邀功地要他讲故事哄她......

......唔，她现在装失忆来不来得及？

润玉将她放到床上，习惯地去寻绣鞋，却蓦然反应过来这已经不是他能做的事了。他收手在袖里握了握拳，避嫌般地背转过身去，垂眸掩下眼中浩瀚的失落与黯淡。

“咳咳”锦觅自己穿好鞋子，不自在地找话题打破满室的尴尬沉默，“那个，谢谢你啊”

“是润玉该谢谢水神相救”，润玉走到山洞里唯一的石桌旁，随手幻化出茶具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浅酌。

锦觅看他垂眸品茶的模样不禁有些心虚，这三个多月虽然好吃好喝地喂养他，但真真是没给他找过一片茶叶，他又法力尽失跟个凡人一样，所以......视茶如命的天帝陛下硬生生一百多天没尝过茶味了！

但锦觅安慰自己：虽然是没有茶叶，但香蜜，凝露，甘甜的净泉水可都没有短过他啊！她挺了挺胸，对，她都对他这么好了有什么可心虚的！连带之前骗他隐瞒身份的事情都觉得理直气壮起来。

没错，现在是她救了他！该心虚，该尴尬的是润玉才对！她小葡萄才问心无愧呢！

“水神怎会在此地？”润玉踌躇了半晌还是问出口，末了又补充：“旭凤呢？他没和你一起？”

锦觅听他提旭凤有些烦躁，但也明白这是避免不了的。她假装若无其事地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有些事去魔界了，我一人在罗耶山无聊便来凡间游玩了”

润玉看她自己倒茶，握着茶杯的手紧了紧，却又克制着力道。他如今,做什么都成了逾矩。

他不惧人言，却最怕她不愿！

旭凤到魔界去处理什么他最清楚不过，这本来就是他所倡议的。想到接下来的计划，他皱了皱眉。

他孑然一身无惧风浪，觅儿这样的身份过往却很容易成为有心人的目标。她死后复生，好容易有了平静的生活，他实在不愿她再踏进风波中。他其实，宁愿她不要恢复记忆的，旭凤和他都不是适合她的良人。

“水神若无事便尽早回罗耶山吧。这六界并不是很太平”

“我喜欢待在哪天帝陛下也要管吗？”锦觅不知怎地，听他叫水神就觉得烦躁，“我如今灵力低微，反正也从未管过水族的事，陛下不如撤了我这水神之位另择贤能！”

“如今世人都说天帝举贤用能，明刑弼教，执法为公，这六界是从未有过的清平盛世”锦觅的语气不知是夸赞还是嘲讽，“怎么？陛下竟觉得自己治下不太平么？”

“还是......,你又准备做什么？”说到最后锦觅语气骤然尖锐，她死死地盯住润玉，想从他静渊般的面容上看出端倪。

“觅儿.....”润玉涩声开口：“我既承了天命，便要负重而行。但不管怎样，我再不会让人伤害到你！”

再听到类似的话锦觅陡然红了眼眶，只觉得有满腔的酸涩愤懑，“不是一直只有你在欺骗我，利用我么？你为了你的天帝之位，为了你的六界一统，你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

“如今看旭凤对我这样好，你是不是又要利用我了？”锦觅看着他，为自己的猜测委屈得眼泪潸然而下。

“觅儿......”面对心上人的指责润玉只觉得从未有过的无力感笼罩周身，可看她哭得那样伤心他又忍不住轻拢她入怀，“觅儿，是我对不起你”

“呜呜~，看爹爹不在了，你们都欺负我”被熟悉的冷香怀绕，锦觅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决堤的委屈。

“对不起，对不起......”润玉抱着心爱的姑娘，却只有满腔的苦涩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