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月影转出密林，闻得远处人声，入眸是一片跃动的火光。这一瞬，她理不清自己有着怎样复杂的心绪。是庆幸自己得以毫发无伤脱离方才的险境，还是挂心彼处可能面临和自己同样情境被围困之中的人。
心里陈杂，手上却是不停，月影策马向着光亮处奔袭。如她所料，还未至包围圈的核心，尚在外围之时便被拦截。暗夜里，一道模糊却分明能够感受到矫健的身影，自她右后方跃过。
月影闪身躲避，让它扑了个空。果然，外围有尚且不清楚数目的狼在阻止任何人进入被其群体包围的核心地带。月影有些后悔，自己没能一直陪在李存勖的身边。哪怕她仅仅只是将自己当作一个，保护他的存在而已。
她到宫中的作用，不就是因为他的身边，需要一个像她这样的人吗？毕竟后宫妃嫔的身份，走到哪里都不致让人起疑，可以很好地为他作掩护。当他需要的时候，她便可以不遗余力。可是，须臾数月间，月影的心境仿佛不似从前。宫中旖旎，好似消磨了她在战场上所有的锐气。
再这样下去，难道有一天她也会变得和宫中其他女人一样，以圣上为尊，一切所为只为博他开怀？她也会有期待圣眷荣宠的那一天吗？不敢再想，她怕了。这种动摇，是在沙场之上绝计不会出现的。
甚至于，她不清楚自己这算不算是动摇。月影于暗夜里闭上了眼睛，任凭耳边风声呼啸而过。
抬手挥臂的瞬间，背上一阵尖锐的疼——她居然会在这个时候失神。月影重新打起精神，短剑划伤了侵袭她的那匹狼的下腹，为她赢得了跳出埋伏，进入核心包围的时间。
是的，他们被包围了。这绝对不是普通的意外遭遇，更像是一次有计划的行动。然而，此刻她已没有时间想太多。她必须马上找到他，确认那个人是否安然无恙。
包围圈东南角被撕开了一条豁口，月影入重围之际，顿时引来了几条狼将她合围。她盯着随时可能来犯的狼群，紧张之余，她感受到有数道目光向她而来。只一眼，她便看到了他。
他的眼神中，有欣然，有惊讶，还有很多她没法在那一刻就解读出来的隐藏之意。只是那样的灼热，丝丝缕缕皆被她感知。
冷风凝固了身后的血，她于那热切期盼的目光之中，感受到了磅礴的暖意。月光如昨夜一般，依旧清冷。然而李存勖仿佛看到月影苍白瘦削的脸上，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娘娘，接剑！”处于核心外围的侍卫率先反应过来，将一柄长剑掷出，清光摇曳间，月影打马。与此同时，周边蛰伏许久静观态势的狼群，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有几匹撤离了对她的包围。
月影顾不得多想，就在一匹狼纵身跃起，向长剑扑去试图拦截她接到手的那一瞬，月影同时赶到。接剑，俯身，格挡。手起剑落，地上又多了一具狼尸。
箭矢破空的声音在月影身侧响起，随着几声嗷呜的哀嚎，起初包围她的那几条狼毙命于此。
将士们的马头原本一律向外，此刻井然有序地为她腾出只身可过一人一马的狭窄空隙。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月影的身手，目光里不免涌现激赏。
“皇上……”月影于马上行礼，接下来竟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的身边，早已没了韩贵人的身影，不知是不是在混乱之中被护送离开了。
“它们的。”李存勖显然注意到月影看向他衣服上的血迹，朗怀一笑。月影垂眸，亦是一笑。似有满腔话不知从何说起，皆化作如此简短的关怀和问候，于无声处，胜过千言万语。就在月影轻夹马腹，挽过缰绳之际，身下的马侧身倒地。她一时不察，竟从马上翻落下来。
“月影！！”李存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月影方才惊觉，这匹马是在密林深处就受了伤，她竟丝毫不曾注意，它带着她，驰骋回了它认为安全的地方，像是了却了什么心愿一般。
“你受伤了……”李存勖扶她起身，背上几条不轻的伤口，染红了那袭月华下如水涌动的斗篷。泪痕剔透，月影的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李存勖以为她是痛极强忍，俯身横抱起她走向自己的那匹马。
“皇上，我自己可以……”周围尽是跟随狩猎将士，洽逢此危急关头，虽不会有谁刻意往这边看，但是，月影依旧不太适应。李存勖也不是没和她有过稍微亲昵的接触，可那都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
“爱妃竟然还会害羞，哈哈……”这个时候，也只有他才能笑得出来，没心没肺一般。月影心底一声叹息，却稍稍侧过头，靠在了李存勖的肩上。这一刻，她并没有讶于自己的举动，只是由心底升起一股别样的安心。
李存勖的马是纯种的宝马，身材比一般的马匹高大不少。若在平时翻身而上倒也没什么困难，现在她的体力的确消耗了不少。被他助力相托，她轻松就跃上了马背。李存勖在她身后，环抱着她共乘一匹。
月影因失血而有些冰冷僵硬的身体，此时缓过来不少。这是她第一次和一个男人共乘一骑，那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心底仿佛有一处柔软的地方被触碰着。她是那么坚强，从未流过泪，从未脆弱过。今天是怎么了……
是为了她而死的那匹马，还是李存勖近在眼前的呵护？又好像都不是。抬眼望向透过林间的月光，她突然很想哭。不知道什么时候，在何种情境下，她可以放肆地哭一场。
是情绪和压力的宣泄？还是看不到结局和归处的迷茫？自入宫以来，那些过往平素的喜怒哀乐，好像都变得越发艰难。可她仍然没有觉得后悔来此。
她到底在害怕什么？是了，她怕自己依赖，怕自己沉浸。李存勖，那个此刻在她身后环抱着她的人，那个此刻给予她体温的人，是公子最强劲的敌人，同时也是她最需要防备之人。
月影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她清楚地意识到，有什么不可控的东西，正在悄然远走。
每隔半个时辰，将士们就会更换一次最外圈的守卫。这一场消耗战，过于疲乏，也已多人负伤。夜里，那些擅长夜行的幽灵有的是耐心和他们耗着。
山林里，一声呜咽般的嚎叫响起，悲哀有力。
李存勖心知，不能再等。他本想等到破晓，再突出重围。眼下，月影受了伤，哪怕是被简单处理过，也需要尽快赶回行宫。
“皇上，可还有马匹？”月影轻声询问。半天的安静，李存勖本以为她睡了。却不曾料，她依旧提着精神。也是，她与李嗣源征战的数年，风餐露宿什么没有见过呢？
“有，但是不能让你一个人。”言语间，是坚定的口吻，毋庸置疑。月影似是多少知晓李存勖的脾气，遂不再多问。她心里也清楚，最后的突围将在黎明前。
原定于破晓再突围的计划提前了，他们就绝对不会安于包围的核心，承受着众将士的庇护。他和她，都将身在最前面。
随着外围响起一阵躁动，双方积蓄已久的力量似是在瞬间爆发。这一次面对的敌人，不同于久经沙场的他们在战场上遇见的那些。它们深谙丛林，甚至于深谙人心，往往更难对付。
箭矢纷纷射向距离外围数米开外的地方，燃动跳跃的火光形成了一个短暂的屏障。最前面的一队人，纵马从上方跃过火圈，火舌舔舐着人马。到底是训练有素的马匹，不见有任何的惊惧。
狼群一时被冲散，很快又再次集结。只是这一次，无法再对人形成有效的合围。狼中有人，人中有狼。混战中，马的嘶鸣和狼的哀嚎此起彼伏。
月影目光逡巡于混乱之间，于群狼之中搜索着什么。暗夜里，她分明感受到了，两道萤绿的幽光，也同时在望着她。月影抬手，指向了一角:“皇上你看……”
“想不到，爱妃竟是与朕同心。”李存勖的呼吸就在她的耳畔，这个时候还会开玩笑的，恐怕也只有他了。月影定了定心绪，李存勖打马，向月影手指的方向靠了过去。
那匹狼站在背风处稍高的一处石上，没有丝毫要闪躲的意思，仿佛是在等待着他们。银灰色的毛在暗夜月光下，偧成一根根银针。
然而对视良久，双方谁也没有率先动作。李存勖身下的马似是有些按捺不住了，打着响鼻，前蹄刨了几抷土，带着十足的挑衅意味。
约在同一时间，只见那匹狼虚晃了一招，近乎垂直的奔速俯冲，腾空跃起。就在李存勖挥剑的一刻，它在空中转了身形，安稳落地。月影不禁叹息，这一剑，失了先机。若不是李存勖的马太过沉不住气，以方才的高度绝对可以伤到它。
眼下，马背上同乘两人，战斗力大不如从前。何况，他们遇到的，正是群狼之中最为诡谲多变的头狼。
它落地转身，在他们的身侧逡巡，不紧不慢，像是在欣赏着什么。这样不行，月影暗忖。就在此时，跳出混战圈后的其他几匹狼转了过来，井然游走在首领的身后，等待着进攻的指令。
头狼占了先机，也是经由此试探后，这场较量才真正的一触即发。
随着一声低啸，一匹狼从马匹正面发起强攻，这一次有了准备，进攻的那匹狼没有占到什么便宜。马抬前蹄，长剑斜斜劈下，短促的哀嚎结束了这一轮闪电攻势。然而，人和马小小的胜利并没有为他们扳回一句，也没有挫败它们的锐气。
攻击仍在继续，两次看似短促实则费心思和体力的交锋，在双方的心里都留下了判断胜负与对手实力的预期。月影深知此刻自己这方落了下风。
他们本想速战速决，在破晓前突出重围，却不曾料到，对方早已洞悉自己的心思，偏生要和他们耗到底。这股死缠烂打的劲头，和非自然生物的规律，更加验证了月影最初的猜想。可惜，她尚且没有头绪，或是说没有凭据不敢断认。
狼群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从周围几处开始作势扑咬。纵是多次随行出猎的宝马，亦不曾面对过这般阵仗。
很快，有利的局势向它们一方倾斜。另一边，身处混战被缠斗的将士们有心无力，远远望着被围攻的二人，却无法立时给予强有力的支援。
“月影！！”伴随着李存勖的惊叫之声，月影人已经从马背上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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