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徐公公送了一位宫娥过来。册封礼时日未到，这几天陪在月影身边的，便就是她了。
宫娥俯首跪地，“奴婢晴歌，见过娘娘。”月影其实并不习惯旁人向她下跪，可她明白，今后类似这般的情形还有很多，下人向她行礼，她还要向位分比她高的妃嫔行礼。
宫内等级森严，尊卑贵贱皆有划分，平素里她敬重之人，是不分高低的。可眼下，她必须摒弃一切过往的习惯，必须学会去适应与过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
月影唤她起身，打量了一番。这个女孩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估计也是苦命之人，否则又怎会入宫与他人为奴为婢。她深知，作为下人，跟随怎样的主子，便是要面临着怎样的命运。
而这宫里，形形色色的人太多，脾气秉性皆不相同。一些失势不得宠的女人，将怨气发泄在下人身上，那也是常有的。而她最见不得的，便是如此。她，是决计不会如此的。
月影向徐公公点了点头，徐公公会意：“娘娘，老奴这就告退了。若是用着不舒心了，下人们还多的是，您吩咐一声，奴才会尽快为您换其他的来。”
徐公公说此话之时，月影察觉到晴歌的身体在不易察觉地微微发抖。她大概明白了，她用着“不舒心”的人，将会面临的命运：好一些，可能会被逐出宫廷，稍有差池，便会被送去掖幽庭。再往深了想，这宫里一夜之间，消失一个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方才徐公公的话，分明是在提点这个女孩。
或许，在她之前，她也曾服侍过其他的主子，被逐了出来，自己是她最后的机会也未可知。可她并不想知道，她的过去。即便不是格外忠心之人，在她看来也没什么，只一条，不背叛她就好。何况，她先前的主子，让她“忠”于何事，也未可知。
“好，我知道了。”月影淡淡。
徐公公行礼退下了，院子里只剩下月影和晴歌二人。
“你叫晴歌，名字不错。”月影先开了口。那姑娘此刻不似方才那般紧张不安，身子也不再发抖。待徐公公走远后，月影才继续：“你在我这里，我不会为难你，自然也不会亏待你。平日里私下无人之时，你也可不必拘礼。我容不下的，只一条……”月影言到此，顿了一顿。
“但凭娘娘吩咐。”晴歌再施一礼。
“那我就先小人后君子，把话挑明了。宫里人事多变，我多少也有所知。他日若有你觉合适之人，也可另谋高就。只是一条，我身边之人，如受他人之贿，试图与我不利，我是万万饶不得的。”月影这一番话，将她心不在后宫争宠之意，半明半隐地表达出来。她也相信晴歌是聪明人，自是了解其话背后的含义。
“晴歌明白，请娘娘放心。”宫娥眉目低垂，音量不大，却透着坚定与了然。
月影对她是有好感的，源于她没有立刻表明心迹。心迹这个东西，有真，可更多的是假的。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她深信不疑。月影更愿意看她做了什么，而不是说了什么。而晴歌便是如此，并不巧言令色。
在姽婳城里，有一些影子，即是巧言令色之人。比如，晚香的那个影子二月，又比如，流光的那个影子初十。她最厌恶的，就是那种人。她希望陪在自己身边的人不是那种人，眼下的晴歌，应该不是。所以，她很欣慰。
月影不禁，多打量了她几眼。心里也在暗暗思忖，对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就算她同自己一样，也是个直性子的人，不会拐弯抹角，可听徐公公言语之间，她来宫里的时日也不算短了。
能够一直到现在，想必也是个伶俐的角色，如此她的第一种推断是不成立的。那就应了月影的第二个判断，她应该是个有底线之人，不趋炎附势，却也深谙韬光养晦、明哲保身之理。
不过，她还是不愿意去猜测，她更愿意在今后的大事小事中，去印证自己的判断。
晴歌看主子半晌未有吩咐，问道：“娘娘，也快到用膳的时间了。奴婢这就去给您做。只是不知道娘娘可有什么特殊喜欢的，或者是禁忌？”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做饭。过往这个时间，都是她在做饭给他吃的。月影感慨了一下，微笑摇头。“我没有什么忌口的，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吃竹笋烧肉。”
“好。”晴歌应着，“娘娘，这道菜奴婢倒是会做，厨房里想必也备了竹笋。只是时节不对，不是早春的第一批嫩笋了，恐口感不好。”
“没关系，只要是竹笋烧肉，我都爱吃。你放心去做便是。”
“是，娘娘。”晴歌转身离开。
厨房设在揽月阁的楼后，除了宫廷的膳房外，妃嫔的殿内都有相对独立的厨房，其实也是便于皇上到殿留宿之时，做些甜点或者宵夜。
晴歌做的竹笋烧肉，和自己的做的味道一点不同。果然，同一道菜，不同的人做，味道是不一样的。她能尝出来，是另外一番滋味。她做的更清淡些，因为公子吃不了太过油腻的饭菜。而晴歌做的，口味稍微重了些。
“坐下来和我一起吧。”月影看了一眼尚自侍立在一旁的晴歌，说道。
“娘娘，这，于礼数……”晴歌诺诺。
月影放下筷子，轻声：“还未行册封之礼，我现在还不是娘娘。况且，是我让你坐的，你便坐就是了。今后，难不成都要我吃着，你看着？那我怎能吃得安生？”
“多谢娘娘……”晴歌战战兢兢地落座，可还是坐得不安稳。
“你那座位，怕不是有钉子？”月影笑问道。
晴歌听着，也笑了，又往后窜了窜。
“方才我见娘娘吃得并不多，是不合胃口么？”
“不是。”月影笑了笑，“我是在想，同一道菜，每个人做的味道不同罢了。”
“做菜时的心境不同，菜品的味道自然也就不同了。”这一时，晴歌的话也比方才多了起来。
“哦？”月影疑惑。“那你方才是什么心境呢？”
“我？我是在想，这笋即便有特殊的法子保存到现在，也不似刚刚挖出之时那么鲜嫩了。因此，顾虑到娘娘的口感，自然就裹得重了些。”
月影听着晴歌的话，握着筷子的手微微顿了顿。是的，顾虑到吃这道菜的人的感受。她，又何尝不是呢？
不知道近日以来，宁王府的饭菜，公子可还吃得习惯？月影如是想着。
可她不知道的是，公子自她离开后，鲜少回王府，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听竹院。
用过了晚饭，晴歌收了碗筷。她的住处被设在二楼。隔她很远，其实并不方便。晴歌没有武功，许是从外梯上到九楼太过不便吧。月影想到这一层，不自禁地笑了。
待月影看到自己的房间之时，她是惊讶的。惊讶之处在于，那一张床铺，是单人的。很快，她便自责了自己的惊讶。她来宫内，诚如皇上两次向公子要人时所说，是皇上身边需要一位身手好、不易引起别人提防、可以保护他的人。
而册封，应该是外在的一种手段而已。她当真，还要与其他妃嫔一样不成？一念及此，月影不禁暗忖自己想得太多了。
月影在窗旁坐下，月亮已盈满了大半，再过几日，便是月圆之夜了。可她丝毫感觉不到开心。而能在清冷孤夜里温暖一星回忆的，唯有那个人。
恍惚还是在从前，他摇首无奈微笑，笑她孩子气。于他，他何曾想过，她有一日，会变成心思玲珑、步步需要城府去应对的深宫嫔妃。不过是那个固执倔强的小女孩，相对之间，足慰平生。其实于她，不过也是想一辈子做他的丫头，浮华之间万丈荣光，何曾抵得过他的偏袒和爱护。虽然，那样的护，在那个人到来以后，越来越淡了。
九月十五。
三日很快便过去了，这一日清晨，揽月阁有了几日里未曾有过的热闹。一众宫人进进出出，为册封礼前筹备忙碌着。有趣的是，以揽月楼的建筑布局，上上下下十分不便。
起初，似是一条飘动的红色缎带沿着外梯迤逦而上。而后为了节省时间，宫人们干脆将一应所需物品，一层层传递了上去——看着她们不甚熟练的样子，这许是她们头一回在这种情况下服侍。
月影端坐在妆台前，刚刚梳洗完毕，皇上身边的内监刘公公亲自送来了册封礼上所穿戴的衣物和首饰。虽不算是什么过分的殊荣，然而重视程度却是不容置疑的。
听闻皇上还是晋王之时，便已有了三位夫人：卫国夫人韩氏、燕国夫人伊氏、魏国夫人刘氏。韩氏是皇上少年时的结发妻子，是皇上还是晋王之时，封的卫国夫人。纳伊氏、刘氏为妾，分别封燕国夫人、魏国夫人，与韩氏相差无几。后因刘氏为其诞下长子，遂打算改刘氏为正室。
韩氏与刘氏争宠，以门第夸尚，刘氏自耻出身贫寒，将生父驱逐。皇上即位后，立刘氏为皇后。韩氏心有不甘，皇上便封她为淑妃，举行盛大的册封礼，以示安抚。而伊氏，目前已是德妃。
依照礼制，册封礼上皇后梳凌云髻，妃梳望仙九鬟髻，贵嫔梳参鸾髻……月影对于位分，并不在意。她只想着，高低都是皇上看在公子的面上给的。现下，宁王掌兵符，任是哪朝哪代的帝王，都会有所忌惮。
想到此处，月影不禁苦笑了一下。她，怎可能成为牵制公子之人？皇上，选错了人。
月影的妆容典雅谦和，首饰之中最出彩的是一对鎏金掐丝点翠转珠凤步摇。步摇满饰镂空金银花，以珍珠青金石蝙蝠点翠为华盖，镶着精琢玉串珠，长长垂下至耳垂。
一众宫娥为月影梳妆之时，她保持着静默的笑意。梳妆过后，她伸展双臂，由她们换上礼服，真红绣刻丝广袖鸾衣拖摆至地，织金刺绣的霞帔上垂下华丽的流苏，极长的七彩鸾鸟图案，自胸前越肩一直迤逦至裙尾散开如云。腰间系着华丽的锦带，又在臂上缠上银朱色的镜花绫披帛。
“娘娘，好了。”晴歌在旁，为她的衣衫下摆做了最后的整理。轿撵停在阁外的一处花石铺就的路上，月影自最高处缓缓走下，并非平地行走，也未曾穿过如此繁重的华服。而她，生是未弄乱一丝一毫。
若不是楼下那么多人仰头望着，她恐怕穿着这身行头，都可纵身飞下而不乱。只是在众人跟前，不可太过放肆罢了。在这宫中，容不得她太频繁地使用轻功。
月影稳步行至轿撵处，略搭着晴歌的手臂，低头进了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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