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尽头总是光亮。
他们成功了。谢辞落地的时候，郎千秋已然站定，手中拖着他那柄重剑。他的对面站着谢怜和花城，中间插着一柄森然的黑剑，唯有剑心一道细细的银白，贯穿了大半个剑身。
谢辞落地后尴尬的冲他们笑了笑，道:“又见面了哈哈”
郎千秋偏了偏头，对他道:“先生，你退后。今日，我要与他做个了断。”他又看向谢怜，道:“我只想全力以赴，与你一战。无论结果如何，即便是我给你打死，也绝不需要你偿还什么。我也不需要你向帝君请求自贬。我的剑术是你教的，你未必就不能胜我，为何不愿与我一战？”
良久，谢怜缓缓一点头，道：“好。”
他走了几步，来到那把剑前，将它从乱石之中拔起，轻声道：“这是你自找的。”
几百年后，芳心终于重新回到了主人的手中。
它在谢怜手上发出低沉的嗡鸣，不绝于耳。好剑！谢辞看见花城的眸光也被这不绝于耳的剑吟激得雪亮。
谢辞见他们要打架，默默的往后退了一步。他对谢怜一向是信任的，他相信谢怜自有分寸。
谢怜剑尖斜指地面，冷冷地道：“这一战，无论后果如何，你不要后悔。”
这幅陌生的神情弄的谢辞一愣，突然觉得背后一凉。
郎千秋大声道：“绝不后悔！”
郎千秋全身贯注，连那只刚恢复一些的右手也用上了，双手握住重剑的剑柄，身体紧绷。
谢辞本来也是全身贯注的盯着他们两个，可地上却又一道白光游走而过。谢辞一低头，发现原来是条白绫。那白绫冲他摆了摆身子，似乎是在向他招手。
“……”
好吧，亏他以为俩人真的要有一场世纪大战呢。他掏出了腰间的破蒲扇，挡住了脸。
“砰”的一声沉闷的声响起，谢辞移了移扇子，看见郎千秋已经被五花大绑，摔在了地上，谢辞又默默的把扇子移了回去，不忍直视。而谢怜方才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也褪去，换回他往日温和的模样。
谢辞这才走了过去，郎千秋躺在地上挣扎不止，谁知这白绫邪门的很，越是挣扎缚得越紧。他怒道：“国师，你这是干什么！快放开我，我们来决一死战！”
谢怜抹了额头一把汗，道：“我们刚才就在决一死战，现在缠在你身上的是我的法宝之一。你已经输了。”
“……”郎千秋道，“这怎么能算？我说要决一死战，当然是要用剑来决一死战！是男人就用剑，用白绫偷袭算什么？如此卑鄙！”
谢怜在他边上蹲下来，道：“这是你事先考虑不周，你又没说一定要用剑，让我钻了空子，你找谁说理去？”
谢怜认真地道：“是的，我偷袭，偷袭又如何，我得手了；是的，我卑鄙，卑鄙又如何，我赢了。如果你的对手不是我，而是别人，你现在已经死了。”
那边的花城无声的笑了，谢辞愣了片刻，也轻笑出声来。
年少时候谢怜也如郎千秋一般，谢怜平时很是看不惯老国王那套玩弄帝王权术的手段，他觉得不管做什么都要光明磊落，如果有人说要跟他比武，不管对方实力如何，他都用非常用心的全力以赴。受到谢怜影响，他那时也觉得凡事都要光明正大，谋也要阳谋，遇事认死理，还没飞升那会在人间吃了不少亏。
如今听到这番话，他倒是赞同极了。
谢怜道：“你自己好好想一下吧，下一次，就不要这样着了别人的道了。”
谢辞过去扶他，却被郎千秋挣开，他冲谢怜喊道：“你站住！”
谢怜果真站住了。郎千秋咬了一阵牙,道：“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谢怜道：“你要什么交代？”
郎千秋道：“先代恩怨, 国恨家仇, 你恨永安，我不是不能懂。但是……”
他哽了好一会儿，才能勉强说下去，颤声道：“但是国师——我和我父皇母后，对仙乐国的遗民，不好吗？我和很多仙乐人都是好朋友，我，我一直，竭尽我全力去保护他们了。”
谢辞伸出去的手僵了片刻，缓缓的收回，揉了揉眼。今天的风里，掺了沙子呢。
郎千秋的父母的遭遇，谢辞也颇为唏嘘。永安建国以来的历代国主对仙乐遗民采取的都是暴政打压，仙乐遗民也是没少设计刺杀永安皇族。到了郎千秋和其父母这一代，对前朝遗民却是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温和态度。他们一直努力想要融合新朝国民和旧国遗民，甚至不顾反对声音，考虑过封仙乐皇室的后裔为王这样近乎荒唐的举措，只为彰显诚意，以礼相待。郎千秋本人更是从来不曾因这些前人遗恨而对仙乐人产生什么偏见。
当年的芳心国师从未自表身份，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哪边的人。但是由于永安和仙乐结怨太深，这两边无论哪一边出了事，都会认定另一边是幕后黑手，侥幸逃过一劫的永安皇族和朝臣都认为，此事背后一定有仙乐遗民的势力在操控，因此不少人进言，希望以此为由，彻底清缴永安国的仙乐遗民。然而，这些进言都被郎千秋一力否决了，他为了维护仙乐做出的努力，谢辞都是看在眼里的。
时至今日郎千秋也从未后悔当初救下了那些仙乐人的性命，救人是正确的，是值得的。但他想不通，明明自己付出了善意，为什么没有得到别人相应的善意，明明他父皇母后对仙乐人这么好，为什么仙乐人还要谋划杀了他全族。
他委屈，他不解，他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
郎千秋眼眶赤红，质问道：“国师，我是哪里做得不够好吗？我父母有哪里做错了吗？让你一定要这样对我？！”他越想越不甘心，在若邪的束缚下勉力仰起上半身，道：“你难道不觉得得给我们一个交代吗？！”
谢怜道：“我给不出来。”
谢怜答得干脆，把郎千秋一口气噎了回去，道：“国师，你变了好多。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谢怜指节揉了揉眉尖，道，“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了，你不要擅自在心里给我立一座神圣不可侵犯的丰碑，我并非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样子的。到最后失望的还是你自己。”
郎千秋躺回地上，喃喃地道：“……以前的你和现在的你，哪个才是真的你，我已经搞不懂了。”
谢怜道：“都是我。但是从前你只有十七岁，眼下你都这么大了，教给你的东西自然是不同了。”
郎千秋闭了嘴，忽然，道：“是不是因为你的十七岁是一道坎，所以你要把我的十七岁也变成一道坎？”
谢怜没说话。
见他不答，郎千秋怒意上涌，憋足了气，大吼道：“你若是存的这个心思，我就偏不如你的意！！”
少年人满腔热血，总有无尽的斗志。郎千秋虽然站不起来，但他依旧身姿挺拔，目光星亮，语音铿锵，仿佛有白焰在他瞳中燃烧。像是涉世未深的小孩在向这个虚伪混沌的世间赌气，又像是在宣战，厉声道：“你如果想要我像你那样变得满心怨恨，我偏偏不！你要是想逼我跟你一样自暴自弃，我也绝不。绝不！——无论你怎么对我！我都绝不会变成你那样的！！！”
他这一番豪言壮语，听的谢怜和谢辞两个人都要呆了。这样的少年有些眼熟，他们都曾有过这样的岁月，豪言壮语言犹在耳，只是世事多磨，人生无常。
谢辞微仰了仰头，闭上了眼。谢怜却是一边大笑一边拍掌，越笑越放肆，大声道：“好！”
他笑的若颠若狂，谢辞睁眼正瞧见他在揉眼睛，似有泪痕。谢怜点了点头道：“好。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你是绝不会变成我这样的！”
花城一直抱着手臂，冷眼旁观。谢怜这一句话音刚落，突然，面前爆开一阵红色烟雾！
谢辞下意识的挡住脸，待烟雾散去后，郎千秋原先躺的地方，人影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个站在原地左摇右摆的不倒翁。
“……”
这不用看也猜到是谁的手笔。这不倒翁和身子都圆溜溜，像个大葫芦，长眉黑目，虎头虎脑，憨态可掬，此刻正瞪着双眼，气鼓鼓的，背上背一把宽刃大剑，神气极了，正是郎千秋那副模样，却变成了个娃娃爱不释手的大玩具。
谢怜收了笑容，道：“千秋？！”
花城闲闲地走了过来，在这不倒翁上弹了一下，嗤笑道：“这人真是什么形态都长这么一副傻样。”
谢怜把那不倒翁托了起来，哭笑不得，道：“这……这……三郎，这个是千秋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别玩儿他了，快给他变回去吧。”
花城没说话，看向谢辞，谢辞也看向他眨了眨眼睛，骤然举起双手，露出一排牙，道:“我也要变不倒翁吗？”
花城笑嘻嘻的道:“不用了，神医大人跟我们一起走吧。”
这声神医大人叫的不亲不疏，谢怜一时判断不出来他们两个到底有没有什么关系。
谢辞很有眼力见儿的把地上的芳心捡了起来，递给谢怜，又把郎千秋接了过来，拢在袖子里。
谢辞跟在谢怜身后走着，谢怜问道：“我们去哪里？”
这时，三人已来到一个窄窄的山洞前。花城不答，一枚骰子抛出，落在他手心上，低头看了一眼，便率先进入山洞。
山洞越来越宽，谢辞能听到清晰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洞穴内回荡，前方隐隐有火光和歌声传来。
谢辞听觉一向不错，那歌声传到他耳里的声音格外清晰。听的谢辞面目扭曲，掏出两个手帕捂住耳朵。极乐坊的乐声莺莺呖呖，魅惑迷情，仿佛是温柔乡的耳语，使人心醉。可这一阵歌声叫谢辞来说，简直就是鬼哭狼嚎，乐音杂乱又难听，真真是品味极差。
谢辞已经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芳心是谢怜的事，花城一早也是知道的。当年鎏金宴究竟发生了什么，花城早就在查了，看来他是查到了什么线索，便把
谢辞知道这是哪里，可谢怜还不知道。他被这乐声折磨的不轻，忍不住道：“三郎，这是什么地方？”
花城轻声道：“嘘。”
这时，从他们对面，飘来了几团绿幽幽的火焰，谢辞瞥了瞥嘴角，眼睛偏向一边不看他们。
真是太丑了，家门不幸啊！
那些小鬼扫了一眼他们就不理了，继续一边窃窃私语，一边往前走去。谢辞这才偏回视线，却见前头的两人换了一身行头，也是个一身青的发绿的青衣小鬼，头上还盯着绿色的火焰。
“……”
谢辞一摸头，当场石化。因为他的头顶也托着团绿光，身上的白衣也换了青衫。
谢怜虽然久经风浪，但显然这幅打扮令他生理性的不适，他道：“这是何苦……”
花城道：“青鬼戚容么，早说过他品位低下了。他手底下的小鬼，可是全都要作此装扮的。”
谢怜道：“他的洞府不是早就被你一锅端了吗？”
花城道：“是端了，但他逃了。逃走之后花了五十年，又建了个新窝。”
谢辞道:“我要被这装扮丑哭了，我们还是快进去吧，早去早回。”
谢辞刚往前一步，就被谢怜拉住了袖子。谢辞不解的看向他，谢怜看四周没人，小声对花城道：“三郎，你到这里是来找青鬼的么？要不然你先把郎千秋的咒术解了，让他们先回去，我再陪你？”
花城却口气不容拒绝地道：“不，我要让郎千秋去见个人。
过了一阵，三人终于走出了山洞。面前豁然开朗后，更多的山洞呈现在两人眼前。
眼前这座山四面八方都挖了洞，一个连着一个，每个洞口都有头顶青灯的妖魔鬼怪进进出出，仿佛一个巨大的蜂巢蚁穴，只怕生人一不小心就迷了路。
谢辞走在谢怜旁边，只觉得谢怜一路精神紧绷，好像十分担心被人看出破绽来，要打上一架。反观花城，毫不犹豫地穿梭于各个洞穴里，好像这是他自己家洞穴一样，轻松至极，仿佛对路线熟稔于心。
一路走的顺畅极了，谢怜松了一口气，花城以为他叹气，道：“怎么了？”
谢怜道：“没，我以为你会正面闯山，没想到是潜伏进来。不太擅长打架，所以松了口气。”
“……”谢辞肉笑皮不笑，没有说话。
花城听到时似乎笑了一下，随即道：“上次我就是正面闯山，可戚容知道消息就跑了。这次我要找他本人，自然不能给他察觉。”他又道：“这废物什么都不行，警惕性倒是很高。小鬼不能近他的身，他的心腹也都不好伪装。要想靠近他，只有一个办法。”
“一个个苦着脸给谁看！能有幸成为我们大王的盘中餐，是你们的福气。谁要是苦着脸坏了口感，让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这是一列活人，有衣衫褴褛的，有衣着华贵的，有有男有女有小孩，看样子都不超过三十岁。谢辞他们就混在这些活人中间，作为食物无声无息的进入老巢，此时谢辞终于脱去那身让人丑哭的装扮，开心极了。
他一开心就抬了头，然后就看到前头的谢怜正握着花城的手，俩人十分亲密的凑在一起。
？？？
有情况！这俩人什么时候搞一起了？谢辞眯了眯眼，有意无意的上前一步，边走边抻着脖子看，却猝不及防被一个硬硬的破布条打了脸。
“啪”一声，在空荡的山洞中格外响亮。
前头那俩人听见声音，纷纷回头看他，花城还正握着谢怜的手，挑了挑眉。
谢辞尴尬的笑着，拔开了布条，抬头看去。这是一个极大的洞穴，在洞口处挂了一片黑压压的事物映入眼帘，谢辞定睛一看，竟是一大群密麻麻的人，脚朝上，头朝下，悬挂在半空中。
空气中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腥味和咸味，这些尸体早已成了干尸，被人挂在这里，身上还洒满了盐，应该也是青鬼准备做食物的。
洞穴的深处，灯火通明，有一张巨椅，一张长桌，金杯玉盏，其富丽堂皇，不像是深山洞穴，反倒像是皇宫宴厅。长桌之旁稍远处，有一口巨大的铁锅，能容数十人在内游水翻腾，红通通的沸水在锅里咕咚咕咚地翻滚，若是有谁不小心掉了下去，只怕顷刻之间就要烫得烂熟！
四名小鬼赶着一群人往那锅子走去，有人见状，吓得跪地不起，打打骂骂、拉拉扯扯中，前头的两人已停住了脚步。
谢辞顺着他们看的方向瞧去，瞧见了一个跪地的石像，顿时冷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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