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堂之上，拜堂礼伊始。
直到不得不被逼着面对此情此景，罗玄这才猛然有了真切感受。
喜绸牵着两头，一端是夫，一端是妻，为的是结发同心，白首不离。
世间凡人所求所盼莫过于此，看似俗鄙，实则透辟。
“玄儿，你当真不念这男女间所谓情爱么？”
他恍然忆起先师古清风在世时停在耳边的轻声发问，当初不曾明了先师话中含义只草草肯定，如今才后知后觉自打巴掌。
情爱二字，也如万物般有因有果，因果循环，有章可循。
他与她早在栖霞岭就已是结下了缘，生了根，后来便是长在了心上，开了花。
他终生都在坐忘，悟道修身自诩不染世事，却从来不曾切身实践过，一直是空谈白话空有冥想甚至连一身修行也是虚空。
自己从来都是凡人，从来都避不开纷杂尘世，躲不开这牵绊尘缘。
他端坐高位，睁着的双目慢慢阖上。
他真的太累了。
“罗大侠，我和小凤马上便要向您行跪拜礼，您得亲眼看着我俩才是合乎规矩。”
柳临川执着红绸，笑不露齿直盯罗玄，低声提醒。
“罗大侠您睁开眼看看，您的好徒儿今日便是临川的妻了。”
他毫无反应。
“罗大侠？”
“少爷！”
一小厮神色仓皇直直奔进中堂，附上柳临川耳畔轻声禀报。
“你说什么？”
柳临川骤然变了脸色，不复方才意气扬扬。
“柳公子，发生了何事？”
“可是有急事要处理？”
有少数宾客发觉事态不对，近前来关切询问。
罗玄眉心紧了紧，陡然放松下来。
“人呢！”
柳一改往常和颜悦色，吼得在场众人皆往后退了数步。
“人在哪儿？”
“临川。”
“你可是找我？”
她自前堂渐行渐近迎着光辉，一袭青绿色衣衫愈发闪耀，宛若仙子。
“别发这么大火气，气急伤身。”
她终是翩翩落定立于堂中央，笑着瞅柳临川气急败坏的样子，全然没了当初的温文儒雅。
“小凤姐！”
新娘也扯下红盖头回身过来怔怔看她，头上插着的碧玉簪花和珍珠流苏跟着摇摆，簌簌有声。
“你怎么来了？” 恬儿顶着与其近乎一样的面容，已忍不住啜泣起来快哭花了妆。
“傻丫头，这趟浑水本就与你无关。”
柳饶是再不明白也反应过来，双手不自觉紧攥成拳，骨节咯咯作响。
“师父。”
她垂下眼眸望向他，他今日终于将白衫换了，披了件墨蓝色衣袍，缎子绸面上绣着明黄滚边，看着有些不自在。
想着想着竟有些想笑了，她忍不住提出口来。
“师父，你还是穿白衣好看些。”
罗玄终归是睁开眼来缓缓看她，嘴角勾起一丝清浅弧度。
她不由得心头一颤。
“你不该来的。”
“我偏要来。”
形势急迫之下她仍硬气逗他，大大瞳眸忽闪着直直望着他，想就那样望进他心里去由不得他闪躲。
“师父，你没良心。”
他不似平日那般见她如此就疾声呵斥，竟出乎意料地笑得明显了些。身子仍是端坐在高位之上不曾动过，颀长挺拔的脊背像往常在静室打坐一般习惯了挺着，却有些瘦了。
“怕吗？” 他突地问她，语气却仿若在哀牢山中每日查课般平和如常。
她咧开了嘴露出贝齿，旁若无人地一路走过在他面前停住，笑得越发张扬明丽，灵气逼人。
“小凤没想那么多。”
他微微点头，不再言语。
两人距离不过咫尺，又四目相对，颇有暧昧之疑。
“娘子，你怎么有事耽搁了叫你丫鬟替你完礼，都不与为夫先通通气？”
柳已是沉不住气却仍竭力够回筹码，欲要上前将她拉至身侧。
还不等她反应，恬儿便先发制人自袖里迅速抽出短匕，一个利落旋身直面柳临川，抵在他喉上。
“别动小凤姐！”
“恬儿小心！” 聂小凤顿觉事情不妙，柳临川功夫到底如何并无人有底，恬儿这粗咧性子总是急于出头，何时才能改？
“妙极......真是妙极！”
喉上刀刃泛着森森寒光甚至划出血来，柳临川却丝毫不惧步步逼近，“一个好姐姐，一个好妹妹，这金兰之谊真叫我敬佩！”
几声轻笑极是不屑，柳眼疾手快以两指掸开短匕除了要害，左手立时擒住恬儿右臂旋即用力一拧，骨节分错的声响便甚为清晰。
“恬儿！” 聂小凤心疼不已恨到极致，“柳临川你冲我来，别伤恬儿！”
“小凤，我怎舍得伤你一分呢。”柳临川渐近疯癫之态，发箍早就在方才滚落于地，黑发散落飘扬犹如鬼魅，“你是我的妻，我的娘子，我已经不计较你先前和你这堂堂师父逾越伦常有悖门风，你却为何不知足？”
“原来是如此！”
“这柳府未过门的夫人是心悦她这师父，才不想嫁柳少爷逃的婚。”
“看来这如今是出了变数没私奔成，才又不得已回来找柳少爷放人的......”
“师徒不像师徒，真是开了眼咯......”
柳临川心底冷笑，余光扫过台下一片言三语四不停歇的众人，又瞥了眼高位之上依然端坐闭目的罗玄。
还真能沉得住气。
“聂小凤！你勾引师尊不守本分做出如此伤风败俗之事，真难怪是魔教之后！”
人群中突然响起这般高亢之音，宾客霎时纷纷回头，见一矮壮大汉一身粗麻衣裳寻常装扮，背上束着个物事以布条裹好，不难看出是柄长刀。
史谋遁。
他也来凑这热闹了。
“好久不见了，史大侠。” 她面不改色心不跳，微微上前一欠身算是礼貌，丝毫不理会他适才所言。
“你！你真是恬不知耻！”
史谋遁气得满脸横肉连带络腮胡皆是颤抖不已，“罗玄，你带的徒弟这副德行，也难怪你克制不住！真是一个巴掌拍不响！”
这话还真是恶毒得很。
可现在再看这史某人，她竟生不出半点心绪。
仇也统统报过了，如今是一点纠葛都不想再有，何况本就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强打起精神复又望向他，他不声不响坐定椅上，超然洒脱。
聂小凤越发平静下来。像有股清流顺着感应汇入丹田瞬时就通散了全身淤气，予自己无穷力量，什么都不怕了。
“柳临川，你放了恬儿，有话好说。”
唯一顾虑的就那丫头，只要她安然无事，那便能放心。
柳讥笑看她，手上力道继续加重。
“你带你师父现在过来我这头，我自会放了她。”
恬儿吃疼得厉害，却仍硬气咬着牙关，秀眉紧蹙瞪着她示意别管自己。
“考虑得如何？娘子，你这好丫鬟忠心得很，你就舍得让她受苦？她这条胳膊也是嫩生，为夫也不想就这样废了，怪可惜的。”
“有胆量大可试试，我倒要看看你这泼皮小子敢是不敢！”
总算来了！
聂小凤欣喜回头，见聂星邪简单仆从打扮，领着一干得力心腹自左右两侧花廊而出迅速围住整个厅堂，本分散四周的柳家杂役均横七竖八伏于地上，皆是神智不清软弱无力。
"是外公来迟了，凤儿莫怕！"
“外公，凤儿没事，先救恬儿！”
她急在心里连连摇头，如今柳临川手里擒着那小丫头，生死攸关何其危险！
“没想到这当年的魔教领头还没死透......好，今天算是都凑齐全了！”
柳彻底沦失理智，仰天大笑不止，抓着恬儿往着西北方向小移数步。
“既然天要亡我，我也要拉着你们所有人陪葬！”
不好，定是有蹊跷！
“外公，快拦住柳临川！别让他再往那侧去！”
聂星邪过耳后立即反应过来，与左右近属使个眼色，自己先取了兵器飞身上去与之争斗。
在场宾客面面相觑。谁能想到事态愈演愈烈，竟变得如此。
这柳府东家路数莫测高深，饶是后来聂家以三敌一，仍是僵持不下。
罗玄神色严肃，带着勘究。
“此人进出气流甚是奇怪。不全像是自身积累的功底。”
“师父，你意思是？”
小凤心里一惊，急急出口。
“定是练了什么邪术。或是把他人功力尽数渡到自身体内，看他运功才会有些相斥不合，诡异得很。”
“须提醒......须提醒你外公别与他正面对击，从旁回绕至他身侧攻其中级、关元二穴，阻其片刻气血供给，方有胜算。” 罗玄虽气息不稳仍努力睁着双眼，循循提点与她。
“好。” 她也不问，只照他说的做。
聂星邪虽上了年纪却机敏得紧，他三人与这小子交手本就心有疑惑占不到上风，此刻瞥到外孙手势，便是随即明了。
眼看时机已到，登时绕至身旁攻他不备点其二穴，柳手一滞松了恬儿，捂着腹部落到下风。
聂老令人速带回恬儿，回头运了八成功力给柳心口两掌又废其手筋脚筋，柳临川口呕鲜血几个趔趄身子歪斜，后仰倒地。
“小凤姐，我怕！”
恬儿水眸隐隐泛泪，扑到她怀里求着安抚。
“不怕，不怕，没事了，没事了.....”
她一声声柔声宽慰，这小丫头，刚刚强出头的闯劲都到哪去了？
“我要你们死！”
柳忽地清醒过来，血沫自嘴中不断涌出笑得狰狞，话刚落，只见其头磕于地三次，前后院大门倏地就紧紧闭合，快得让人作不出反应。 突地响声奇大，却见八根顶立梁柱迅速翻转变化图纹眨眼又停歇，大量燃烧羽箭自其中细孔齐齐发出，顷刻间多数人躲闪不及倒地翻滚，哀嚎一片。
“凤儿勿慌，外公来救你俩出去！”
“外公，你带着恬儿他们快走。”
“说什么傻话！要走一起走！”
聂星邪几乎嘶吼出声，欲大步跨身过去营救孙儿。
“你们快走......快走！”
小凤看着火苗一路窜到堂外，就快断了去路，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忽地感觉眼前被什么晃了眼。
她低头一瞥，定了神回过头去。
“恬儿，带外公快走！”
“小凤姐......”恬儿带着哭腔，隔着茫茫火海不忍看她。
“听姐姐的，我叫你如何便如何！”
恬儿犹豫片刻，咬牙将聂老击晕，带他从旁还未波及的小道先行撤退。
火光直漫上云端，染的半边天都是一片彤红。
她看着觉得很美，比起哀牢山的日落还美。
哀牢山的日落再美从来也只她一人看，身旁不曾有师父。
如今真好。
“师父，您看天那头，像不像熟透的桃子？”
“你怎么如此傻......”他眼睛酸涩渐渐淌出泪来，既而勾起一抹苦笑无奈摇头，衣摆上火星越发密集，就快延伸到袖口。
“最傻的是师父，您快死了还瞒着外公。”
她张开双臂抱住他，抱得死紧。
“不过不碍事，小凤陪着您。”
她把头埋在他脖颈右侧，偏和前世换了个方向，靠着他耳畔低低出口，无惧也无忧。
“罗玄你听着，我聂小凤喜欢你。”
“只喜欢你。”
“我知道。”
他不再拒绝，怀抱着她抚她发丝，力道轻柔带着热度，不急不缓。
说不出口又如何，明白了就好。
她开心得咯咯直笑，笑里含泪。
浮世三千，吾独爱三。
日，月与君。
日为朝，月为暮。
君为朝朝暮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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