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化及眉梢含了一丝轻笑，唤着面有惊悸的罗艺道
“侯爷，你看小儿宇文成都的武功如何啊？听说令公子也是力敌万人的高手，比起小儿成都，你觉得怎么样啊？”
罗艺心里一惊，旋即眼望前方沉静道
“犬儿哪有成都将军那么厉害？”
宇文化及也不否认，捋着胡须满意一笑，再不说话。
宇文成都以一敌百，杀的兴起，出手更加毒辣迅捷，直视人命如草芥。这些豪杰大多和单冰冰交好，就如亲人兄弟一般，眼见他们无辜惨死，单冰冰哭得声音都哑了，凄厉地一声长呼，死命要向法场奔去。
“冰冰，冰冰！”
罗成大骇，差点要掌不住，怕她白白丢了性命，心一横，举起右手在她颈后重重一击，单冰冰一声痛呼，昏倒在罗成怀里，罗成远远看一眼父亲，抱着单冰冰趁乱离开。
此时，宇文成都已经手刃了所有劫法场的人，冷哼一声，好似尤不尽兴，宇文化及眯着眼睛打量场中一切，声音如冰冻的湖面一般寒冷平静
“侯爷，我看可以继续行刑了吧！”
罗艺心内低叹一声，再一次缓缓拿起令牌，朱红的令牌上，金色的“斩”字在阳光下闪耀的光芒瞬间刺痛了他的双眼，他站起，灰白的长须在风中微微飘动，执令牌的手一颤，终是抛了出去！
清冷大刀无声落下，法场上又添二十几缕新魂……
金堤
厅中的众人正在凝神商议明日攻打瓦岗的事宜，单雄信突然心口一阵剧痛，头中一个模糊血腥的画面一闪而过，直痛得他眉头狠狠拧起，脚下一软，不禁伸手扶住额头……
冀州的黑夜深沉幽凉，天空中下着大雨，带着些许寒意直扑人的心灵深处，暗夜静谧，长街空旷，檐角灯笼俱已熄灭，随风微动，直透出一派死寂荒凉
罗欢身着一身白色披风，披风上沾着雨水，她撑着一把伞，手提一个空篮子走进靖边侯府，门口的家丁喊道
“小姐！”
罗欢没理会，只是大步进了屋，厅内，灯火通明，罗艺和罗夫人正坐在大厅，罗欢进屋收了伞，语气淡淡的
“爹，娘……”
问安过后，罗欢就要走，罗艺低语
“你去哪儿了？”
“我带着一些祭品，去祭拜单家人……”
罗欢语气顿了顿又说
“还有，金甲大哥和那些死去的绿林义士！”
“你在怪我……”
罗艺长叹一口气
“你虽然不说，但是我能看出来，你看爹的眼神……变了……”
此话一出，罗欢捏紧了拳头，猛的忍下手中的篮子，转过身大吼
“对！我是在怪您！”
罗夫人着急的拉着罗欢
“欢儿……别这样跟你爹说话！”
“那我该怎么说？”
罗欢心里既惋惜又痛心
“从我有记忆以来，爹爹你在我心中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英雄，大漠罗艺，弯刀银枪，对您，我是既佩服又骄傲，可是今天，我很失望，因为您不再是那个有铮铮傲骨的大英雄，而是在杨广统治的暴政之下的刽子手，为虎作伥的靖边侯罗艺！我甚至为有你这样的父亲而感到耻辱！”
“你说什么！！！”
罗艺双眸怒睁，猛地一拍桌子，重重“哼”了一声，走到罗欢面前
“你再给我说一遍！”
“说就说，在我眼前的父亲已经不是英雄罗艺，而是刽子手靖边侯，自私，冷酷！贪生怕死！！！我看在眼里，只觉得失望，耻辱！！！”
“啪！！！”
一耳光重重的甩在罗欢脸上，罗夫人立马拉着罗欢退后一步
“欢儿！！！”
罗欢没说话，只是捂着脸怒视着罗艺，罗艺指着她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从小到大，你的吃穿用度比你哥哥的还好，我给你请最好的先生教你琴棋书画，我亲自教你武功，传你兵法，甚至为你专门开了女子学堂，我是刽子手？你别忘了，你这满身的荣华富贵，都是我这个刽子手靖边侯罗艺给你的！”
罗欢听着，只觉得可笑
“对啊，我这满身的荣华富贵，都是您给的……那您问过我愿意吗？您问过我喜欢吗？您以为我真的在意这些吗？”
说着，罗欢直接伸手扯下头上的发簪，罗夫人急问
“欢儿，你这是干什么啊……”
罗欢却不说话，在罗艺和罗夫人惊愕的注视下摘下了耳环、项链和手上的银蛇戒指，然后在罗艺面前晃了晃，随后毫不留情的扔在了地上
“您知道吗？我宁可用这一身的荣华富贵，换一个有血性，有人情的父亲！”
语毕罗欢解掉了身上的披风，脱掉了白色的珍珠绣鞋，转身就要走，罗艺大喊
“你要去哪儿？”
罗欢淡淡的说
“我要离开这儿，再也不回来了！”
“欢儿！”
罗夫人急得大叫
“不可以，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能去哪儿啊？”
“去哪儿都行，反正，我不会再留在这儿做一个混吃等死的千金小姐！娘，您保重，以后女儿会回来看您的……”
罗欢就要走，罗夫人刚想去拉，却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厉呵
“站住！”
罗艺上前一步
“我命令你，马上回房间去，一步都不许出来！”
“这里是家，不是军营，你没有资格命令我！”
“我是你爹，就有资格管你……罗春！罗春！”
罗春急忙从外面跑了进来
“老爷……”
“送小姐回房！”
“小姐，不如……你还是回去吧！”
“放开我！”
罗欢一把掀开罗春的手
“我会恨你的！”
正当父女二人争锋相对的时候，罗成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背着行礼，手持银枪，擦得锃亮的弯刀别在腰间
“成儿……”
罗夫人一脸疑惑，罗艺看了看他这身装束，问
“怎么？你也要走？也要离开这个家？”
罗成抬眼直视罗艺，下颌的棱角划出坚毅的弧度，一字一字铿锵道
“是的，其实今天，若是您愿意插手这件事情，他们或许会有生还的机会，而你却袖手旁观，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我有一个冷血无情、贪图名利的父亲！”
罗欢没说话，只是沉默，没错，罗成想说的，也正是她想说的话……
“成儿！”
罗夫人也是万万没想到儿子和女儿会同时说出这番话来，然而罗成眼底的那抹疏离和冷淡却更让她惊心，怕丈夫沉心，罗夫人急急劝解
“老爷，孩子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这个意思。”
罗艺泠泠截断妻子的话，深吸一口气道
“我真后悔让你带着你妹妹去你舅母的寿宴，如果不是你们认识那帮反贼，怎么一个二个都会学得连父母多年的养育之恩都不顾了！”
“不！”
罗成剑眉英挺，目光灼灼凝视着父亲
“我要感谢他们教我做人的道理，是他们让我知道，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生存于世间不但是为了功名利禄，还有很多事情需要我们去做！而你，你只关心我如何继承你靖边侯的爵位！”
罗成咬着牙缓缓摇头
“你可以为这功名为虎作伥，而我却不可以！”
罗夫人看罗成十分坚定，立马出言相劝
“有什么事不可以商量？你就算可怜娘亲，不要抛下爹和娘！”
罗成还未说话，罗艺寒声命令道
“不要劝他！要走就让他走，我们罗家没有这种不忠不孝不义的子孙！”
罗成眉头猛然皱起，眼中有晶莹的泪光闪射，抬头吼道
“我要忠也不忠杨广这样的暴君！我要孝，也不孝一个贪生怕死、贪图名利的父亲！”
此话仿佛一记重锤，狠狠击在罗艺的心上！他苍老而瘦削的身子几乎经不住这重量，而要向后仰去，屋内静的可怕，罗成仰着头，眼里是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和决绝
“你要说不义，今天我见死不救，那才是大大的不义！我们连那些舍生取义的江湖豪杰都不如！”
“你！”
罗艺抬起手，就要给罗成一巴掌
“你打呀！”
罗成高仰着头，眼圈通红地吼道
“你打！”
罗艺撞上罗成眼底的恨意，举起的手如枯败的树叶一般，缓缓落下，罗成眼角带着伤痛，心里漫起一片悲凉
“反正从小到大，我和妹妹就像你的士兵一样，错了你就打，不对了你就罚，这里是家呀！是家呀！不是你的军营，我们是您的子女，我们想有一个能够循循善诱、教我们做人道理的父亲，而不是一个统率士兵的将军元帅！”
看到罗成微微抽动的嘴角和湿润的眼睛，罗艺突然想伸手去摸摸儿子的脸，可终究又讷讷缩了回来
目光又转向自己的女儿，她正忍着眼泪，终于，好像是忍不住了似的，如山洪暴发一样流了下来……
罗夫人早已泣不成声，罗艺想起了罗成幼时，自己经常将他高高举起，飞快地转着圈儿，伴着两人的是亲昵的话语和爽朗的笑声。如此久远的时光……久远的都记不起来……后来，自从罗成从十岁起，罗艺就给他制定了严格的学习训练计划，历史、政治、兵法、武艺……一样样学来
再后来，他便有了罗欢，从罗欢出生起，罗艺也如当初对罗成一样，十分宠她，总是把她抱在怀中中，那时候自己的女儿就像一个肉团子一样缩在自己怀里，可是……在罗欢刚过三岁时，罗艺就开始请师父到家里来，教她跳舞……每当看到女儿压腿拉筋练舞练的直哭的时候，他却丝毫都不心软
“令千金有一副好嗓子，若是就这么浪费了，那实在可惜啊！”
就因为先生的一句话，他就找来了冀州最好的声乐先生教罗欢唱歌弹琴……
琴棋书画跳舞唱歌女红，凡是女子该学的东西，罗艺都要求罗欢做到最好，七岁那年，他又开始教罗欢武功、兵法，势必要把罗欢培养成一个文武双全的奇女子……
随着时间推移，他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心是越来越不易满足，慢慢的，也成了他和子女间无法跨越的天堑……
罗艺突然之间心灰意冷，像是瞬间苍老了十岁，他怔怔地、蹒跚地向门口走去
“是，我只懂得行军打仗，不懂管教子女，如果你要走，我绝不留你。”
罗夫人跟出来，凄切地叫道
“老爷——老爷——”
罗艺头也不回，声音疲惫而苍凉
“由他去吧！”
说完，罗艺走了，罗成极力忍住快要掉下的眼泪，捡起一旁的白色披风站起身来走到了罗欢身边，把披风披回了她身上……
罗欢很清楚罗成的意思，他希望自己不要走，因为父亲母亲只有她了……
随后，他拿起枪走至门口，见母亲倚着柱子望向父亲离开的方向，背影瑟瑟，不禁轻唤了一声
“娘。”
罗夫人回过神来，蓦然转身，哀声求道
“娘求你不要走，成儿！”
罗成握住母亲的手，只觉母亲连手指尖都是凉的，冰凉得沁人心扉
罗成眷恋地看着母亲，低声道
“娘，对不起，成儿非走不可，成儿怕日后见到爹的时候，都会想起今天的事情，成儿这一生都会不安宁。”
罗成静静望着远处，顿一顿道
“娘，你多保重。”
狠一狠心，转身离开
“成儿——”
罗夫人哀戚地一声呼喊，罗成不敢回头，微微仰头把眼泪逼回眼睛
“以后有机会你和妹妹多劝劝爹，杨广昏君无道，残害百姓苍生，爹没有必要为他卖命，让他放弃这个徒有虚名的爵位，有机会的话，你跟爹和妹妹，可以到塞外去隐居……”
罗成停一停，终道
“如果爹放弃了爵位，我还会回来。”
“成儿……我会试试看的。”
罗夫人好似看到一点希望，向罗成走近几步，啜泣道
“将来你自己要懂得保护自己，要是可以的话，回来看看娘。”
“我知道了，娘。”
罗成终于忍不住，眼泪瞬间涌出，他猛地转身跪下
“成儿不孝，你跟爹要保重身体！”
紧紧握一握母亲的手，终于慢慢松开，转身走去
罗夫人心里骤然一空，像是五脏六腑都被挖去一般，轻飘飘的没有着落，她神色凄伤地望着一袭白衣的罗成隐入黑夜，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娘……”
罗欢走上前
“你别哭了，女儿不走了，女儿一直待在您身边，永远陪着您……”
语毕，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
雨停了，夜色变的黑沉，时有虫儿的嘶哑叫声响彻于草丛树杈之中，罗成经过刑场，突然发现一人背对着自己跪坐在刑场上，前方是两只正在燃烧的白蜡烛，像是在凭吊什么人一般，淡淡的烛光毫无温度，反而衬得夜色更加清冷
罗成心里奇怪，走近了观看，发现那人竟是罗艺，罗成望着罗艺在黑夜寒风中显得格外萧索和孤寂的背影，心里一酸，犹豫片刻，还是走进刑场轻叫道
“爹。”
“你还没走啊？”
罗艺的声音清冷响起。
罗成不语，对着父亲的背影笔直跪下
“孩儿走了，您以后要多保重身体，您跟娘的养育之恩，成儿一定铭记于心，永志不忘！”
罗艺半晌没有答话，罗成静静跪着，看不清罗艺的表情，须臾，他道
“请受成儿一拜。”
说罢深吸一口气，双手触地，朝罗艺深深拜了一拜
罗艺受了这一拜，站起转身道
“你说的对，我不懂得怎样做个父亲，可是我并不是如你所想，是一个顾念功名贪生怕死之人。”
罗成自觉方才激动之下，讲话重了些，此时微微有愧，低垂了眼不答话。
罗艺向罗成缓缓走近，声音在静谧夜晚听来格外清晰
“今天你妹妹想出手，被我拦住了，我当时还担心你会出手，不过还好，你没有出手，要不然我想不造反都不行了！”
罗成眉心一跳，心中愧意更甚，怅然叫道
“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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