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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家族史第一部

往往先一年的灾情,要在第二年春天才会更残酷地显露出来。一场旱灾致使大部分稻田颗粒无收,但是农人们都没有闲着,不断地谋划着补救措施,因为人活着就得吃饭,怎样保证一家人不饿死,多少打点口粮是重中之重。有的人在干枯的荷塘种苞谷,在湖滩上种粟子,只要能够让种子发芽的地方,都被开垦过来种上了耐旱的作物。这样,哪怕收成不丰,也可以得到一些越冬的口粮。问题就出在过年后,眼看米缸快要见底,一家人肚子里没有存住油水,靠什么来撑住肠胃?人们首先打主意是平常吃过的东西,比如水中的鱼虾、莲藕,大旱致使湖塘干枯,自然鱼虾存量极少,只差没有断种,莲藕也早被人挖走,并且被翻来覆去挖过多遍,只残存一些藕节断茬。春天日照充足,水温慢慢升上来,那些藕节断茬就又重生,将尖尖角举出水面。人们早已饥肠辘辘,是绝不肯放过这弱小的生命的,于是有人立马下到水里,把这生命的根从泥里抠出来。

 

除了鱼虾莲藕,再就是各种植物的块茎。一开始,农人们是凭着自己的认知去选择的,比如竹笋、芦根、葛根等,和莲藕一样,这些都可以填饱肚子,并且有一定营养。竹笋、芦根、葛根等断种之后,人们和古代的神农一样,开始品尝以前没有吃过的东西,只要不毒死人,这些东西就可以救人命。接下来就是树皮,每棵树都有皮,但能吃的树皮只有几种,比如榔树皮。虎头河岸边有野生的榔树,这种野生的榔树树皮不光滑,却是最香甜可口的食物。人们得知消息后,跑到虎头河边争抢着剥树皮,只几天沿河两岸的树皮就被人扒光,只留白生生的树干了。那时候,各家各户少不了石磨,人们把植物的根茎和树皮用石磨磨成浆,在锅里摊成饼状,就是一家人的口粮了。不见炊烟不要紧,关键是石磨要转动,只要石磨在转,一家人就有希望活到明天。

 

清明前后下了几场小雨,地面上有了一些绿色,这些绿色勾起人们生存下去的欲望。荠菜、黄花菜、马兰头、马齿笕等是野菜中的上品,人们挖回去一篮子野菜,用清水洗净,加上一把米和糠,在锅里熬成野菜糊糊,或者上蒸笼蒸成野菜团子,就是不错的美食了。然而,这自然界的给予是要付出代价的,有许多人吃了不知名的野菜后中毒,甚至有人中毒身亡。树皮、野菜吃完后,为了活命,人们不得不开始吃观音土,这东西能抵抗饥饿,却是吃进去拉不出来。不时传出某某庄有人吃观音土撑死了,起初这还是新闻,渐渐各个村庄都有了吃观音土死的人,也就没有人以为稀奇了。但是,撑死也挡不住人们吃观音土,因为撑死也比饿死强,至少还能当个饱死鬼。南安县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没有人去统计死人的数字,因死人还在继续,不到接上新一年的收成,就会不断有人饿死。

 

东乡成了乞丐们的天堂,这年头,越州人差不多都成了乞丐。去年秋后,越州府就有三成人口踏上了逃荒路,年后又有三成人去外面流浪,其余人都是自家有田地的,为了守住几亩薄田,这些人即使挨饿也不能出远门。于是,东乡就成了这些人活命的去处。东乡十垸三洲有大小十几个村庄,每个庄子都在路口搭建简易棚舍,向来东乡乞讨的人施粥。他们之所以把粥站搭在路上,是不想让这些乞丐进村,实际上,每个庄子都有年轻后生守护,以防有人进村偷抢。

 

敦厚让人在庄前官道设了两个粥站,庄头一个庄尾一个。煮粥的大米暂时从府宅仓房运过来,起先一天大约支出两斗稻米。因米庄的粥远比其他村子的浓稠,所以招引来的乞丐越来越多。敦厚不得不每日再加一斗稻米。二十多天过后,看着仓房的稻米快要见底,他与米龙、昌发、昌庆商量,把积庆米栈的稻米往回运。

 

可能是米姓乐善好施扬了名,也可能是南安县大牢供犯人吃饭的粮食紧缺,或者二者都有,米虎和米豺米豹居然被放了回来。弟兄三个是走着回来的,一路忍受饥渴,当他们出现在庄口粥站时,蓬头垢面,胡子拉杂,已和其他乞丐差不多。米虎见了他哥,上前一把拉着米龙,竟是让米龙受了一惊,以为是哪个乞丐找他胡扯。

 

“哥,我是米虎!”

 

“米虎?”

 

米龙一看,果真是自己亲弟米虎,一把将米虎抱住。

下晌,在庄尾粥站,锅里的水米还没煮开,就聚集上百名等着施粥的人。这些人连说话都不敢出声,因为说话也是费力气的,他们要把力气蓄着,好让虚弱的身体从上一顿支撑到下一顿。

但是在人群外面的路坎子上,却坐着一个瞎子,用竹筷敲着一个边沿缺了个口子的破碗,大着声唱小曲儿——

送夫一里出门东,

脚踏平地手捂胸,

只望夫妻同到老,

谁知今日一场空。

送夫二里转门西,

一对凤凰展翅飞,

一个东来一个西,

活活拆散两夫妻。

送夫三里桃花山,

瞟眼看郎满身汗,

奴把汗衫交与你,

穿衫犹如我作伴

…………

敦厚来到粥站,听到有人唱小调,心想谁还有这份心情,手搭眼望过去,是一个瞎子。细一看,不由一惊,这瞎子不是别人,正是双桥镇神算金先生。金先生之所以有“神算”之名,是因为他算命很有准头,不光能算出一个人的运程,还能知人的前生后世。没想到一个几十年不遇的坏年成,让一个被万人养的神算,也落魄到靠施粥活命的地步。

“金先生。”他走过去,和瞎子打招呼。

“谁?”瞎子停了唱小调。

“我,敦厚,米姓族长。”

“啊哈!你来得巧,我给你卜了一卦,正要告诉你卦象呢!”

“什么……卦象?”

“你听出我在唱什么曲子吗?”

敦厚说:“您唱的是《孟姜女送郎》吧?”

“我唱到哪了?”

“送郎三里桃花山。”

金先生道:“哦!桃花山,桃花山,对,就是桃花山。”

“金先生,您……”敦厚欲言又止。

“响鼓不用重锤。“金先生说,”其实,你用不着我来提醒,我想到的,你也想到了。”

“金先生,谢谢您提醒。”敦厚有些感动:“您去我府宅吧,我会好生管着您的生活。”

“多谢!我命轻,享不得这份福。”

“那……这样,您不愿去府宅,祠堂旁边有几间空屋,您去那儿住着,一天两顿叫人给您送去。”

“不去!我就在这里等着施粥,闲得难受了唱唱曲儿。”

说完,金瞎子又敲起破碗,唱道——

送夫四里到池塘,

塘中一对巧鸳鸯,

鸳鸯不离池中水,

姜女难舍万喜良。

…………

敦厚吩咐昌庆,在粥站里搁一张床铺,让金先生晚上就在粥站歇着,每顿开施前给金先生盛一碗干粥,让他吃饱。

 

 

回到府宅,敦厚心里很是不安,这种不安有着很深的根由,在去年收秋过后,就打下了不安的底子。每次,他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就摸出一支大炮台点燃。他抽烟比原来多了起来,已经抽上了瘾。

 

“老爷,米虎和米豺米豹被放回来了。”

 

米福一声叫,打断他的心思。

 

“米虎回来了?好啊!快叫他来见我。”

 

米福说:“他们来找过老爷,老爷不在,他们就先去理头发了。”

 

古历五月初五,月光稀薄如水。桃花山的贼匪下来二十八人,有八个人拿着火铳,其余人挎着马刀。那刀银晃晃的,有两尺多长,三四寸宽,杆匪们称之为“马叶子”。他们骑着马,在官道上快跑如追风般,驰行一百多里地来到米庄。几天前,他们派来探子化装成乞丐,在粥站等着施粥,打探米庄的虚实和“财路”。这几个探子的行径,被米姓族长敦厚和神算金瞎子察觉,于是就有了敦厚和金瞎子那番对话。敦厚装作不知情,暗地里和米龙、昌发、昌庆等人合计,把庄子里的青壮年召集起来,让他们准备家伙,分头隐蔽在府宅和祠堂。这股贼匪此次下山,不光是抢钱财还想抢粮食。山上没有了存粮,养活不了那么多贼匪。他们准备好了船只,一旦得手就将粮食搬上船,走水路运到桃花山。

 

这一小股贼匪为首的叫黄德发,是桃花山天门寨的二寨主。此人个头不大,瘦如猴子,却凶残至极。有一次闯进某民宅奸淫人家黄花闺女,还威逼其母为其用笆扇扇风。这一丧尽天良的罪恶行径,让百姓对他恨之入骨。黄匪在庄口没有遇到阻拦,以为米庄人没有防备,进庄后就把人均分为两拨,每一拨人有四条火铳,十把马刀。他让叫“四眼”的小头目带一拨人去革田垴米氏宗祠抢粮食,他自己带着另一拨人直奔米府。见米府大门紧闭,黄匪打个手势要手下人下马,正欲上前踹门,猴子星星从树上跃下,在他脸上狠狠抓了一把,又“嗖”一下上了树。黄匪“哎呀!”惨叫一声,举起火铳就要射杀树上的星星。

 

“慢着!”只听一声呵斥,这声音有点嘶哑,却极有威严。

 

黄匪一看,墙头上冒出一颗脑袋,他认得出,此人正是米姓族长敦厚。在上桃花山之前他是个工匠,有一年还帮米姓修缮过祠堂。

 

“你们想干什么?”

 

他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的痛,强装笑脸:“哈哈!米老爷,你不是捡了块狗头金吗?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这没影儿的事,你也信?”

 

“信不信不打紧,实话跟你说吧,我今儿登门拜访米老爷您,是因为我手头紧,想找您借点银子花花。”

 

“你走错门了,我府上没有多少银子。”

 

“哟哟哟!你就别装穷了,这方圆几十里地,谁不晓得你米老爷是大财主?”

 

“看来,你们今日是来我府上掠抢来了。”

 

“抢又怎样?”黄匪恶声恶气道:“你识相点就给我三千块大洋打发我走,不识相就把你米府一把火烧了。”

 

“你敢!”

 

敦厚一声厉喝,墙头一下子冒出十几颗脑袋,黄匪看得仔细,十几个人每个人都端着火铳,齐齐地瞄准了他。

 

“杀啊!”

 

“赶土匪啊!”

 

在一阵喊杀声中,从四周赶过来上百人,这些人人手里拿着斧头、菜刀、棍棒甚至铁锹、扦担等家伙。尽管黄匪胆子肥,也不禁心里着了大慌,他和他手下才十四人,显然不是米庄人对手。

 

“轰!”

 

一声火铳响,一匹马被霰弹打翻在地,其它马匹受了惊,扬着蹄就要跑散。

 

“不好,我们中了埋伏,赶快上马,撤!”

 

“四眼”带着人到革田垴,遭遇了更大的惨败。他们打开仓房,见到一袋袋稻米,扛起正要往湖边运时,被十几条火铳顶住了脊背。为头的“四眼”一人就被三四根铳管顶住,要是这三四人一齐扣动扳机,他的身子立马就会千疮百孔。他吓得叫一声“妈呀!”,连忙跪在地上举手投降。米龙喝吼道:“滚!”,“四眼”紧忙带着人逃离革田垴。

 

两拨人会合后,说起米庄人厉害,天下哪个庄子都惹得,就这米庄惹不得。黄德发一向骄横惯了,今天在米老爷手里栽了跟头,自是懊丧加懊恼。

 

“哼!我就不信他米敦厚真有那么神,改天爷单枪匹马来一回,就是铁打的米庄,我也要给他捅个窟窿眼。”

 

桃花山贼匪退走后,敦厚不放心,叫米虎骑着马在贼匪后面跟行一段路,以防他们看出破绽杀回马枪。米虎跟了四十里地:“送”这股贼匪出了南安县地界,确信他们是真的回桃花山后,米虎才原路返回。

 

从这次设“空城计”退匪,米龙、昌发、昌庆等人对族长敦厚的谋略无比佩服。说唱“空城计”,不是指人,是指家伙什,其实,全米庄能收集的火铳只有六条,其中能用的只有两条,其余四条都是不能响炮的破烂。那为啥在对付贼匪时有几十条火铳呢?是敦厚让人把烧火棍绑在木撅子上冒充的。贼匪在夜里看不清火铳是真是假,只见一条条黑森森的铳管。两条能响炮的火铳,一条在米龙手上,一条在米虎手上,两弟兄拿着两条真火铳,分别守护着祠堂和府宅。为了吓走贼匪,米虎就用真火铳开了一炮,当场就打翻了贼匪的一匹马。

 

敦厚召集各房房长、管事开会,讲了这次击退桃花山贼匪的经过。“为什么去年秋后我停止了收购余粮?就因为米庄的名声越来越大,我敦厚的名声也越来越大,外面还传言我捡了狗头金,树大招风,必然会引起一些麻烦,这不,就被桃花山天门寨给盯上了。去年大旱,情况不比往年,除了东乡十垸三洲,其他各个庄子都有饿死的人,饥寒起盗心,饿着肚子的人是什么事都敢做的。我让各家各户藏好自家粮食,就是让土匪抢来抢不走,盗贼来偷偷不走,官军征粮也征不走,饥民来讨要也讨不走。你想,要是和往年一样,上万担粮食都放在仓房里,多惹人眼红啊?”

 

他接着说:“桃花山贼匪这次虽然退了,但是不会死心,他们还会来第二次、第三次,我们米庄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让他们一次次来烧杀掠抢吧?他们为什么敢杀人放火?除了仗着人多,还有就是手中有家伙什。我打听了一下,天门寨现有一百多条火铳,寨主陈宏章腰里还别着两把短枪,保不准他们下次来米庄,会把全寨的火铳都带来,那时候我们怎么办?”

 

“族长,你说咋办就咋办,我们都听你的。”

 

说话的是龙山房房长金锁。

 

吉利房房长东沛道:“他们不就是仗着有火铳吗?我们也去买几十条不就得了?”

 

怀安房房长昌富说:“火铳都已过时了,放一炮后装火药和霰弹得费时间,我看,最好是弄几条军队的长枪。”

 

国生房房长宗德道:“对,我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弄他几条长枪,打一枪后只要拉一下枪栓,又可以打第二枪了。”

 

“我看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长枪是军队里才有的,能随便弄得到吗?”升自房房长昌福说。

 

昌富道:“办法是人想的,只要舍得花银子,就会有人卖枪给你。这年头,有枪就有势力,有势力的人手上必定有枪。越州城几个大商户,先后都成立了保商团,每个保商团有十几条枪。”

“我说,这事也不能光靠族里操办,我们十八房各房都应当有几条火铳,交由本房后生掌管,万一贼匪到哪一房掠抢,也能救救急。”国生房管事光玉说。

 

敦厚听着房长、管事们说话,等散会后,他留下米龙、宝印、昌发和昌庆。

“各房房长、管事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到底如何办,还得听你们的主意。”

 

米龙说:“现在各个庄子都饿死了人,情况越来越紧急,为了活命,不说桃花山贼匪,就是本地饥民也会暴反,我们如不及早防备,米庄的粮食和财物就会给人抢光,到时米庄人就没有安生日子过了。”

 

“今早,我听一个西乡的人说,几十个饥民涌进杨庄财主杨义松的府宅,要砸开杨家的库房开仓散粮,杨老爷见情况不妙,给每人发放半斗大米才得以息事。”昌发道。

 

昌庆说:“这事我也听说了,杨庄是杂姓人闹事,还有的庄子本族人造族长反,本族人分成几派内讧的,遇到灾荒年成,人心都一下子变杂了。”

 

“唉!”昌发叹口气:“都怪老天爷不让人活命,我们米姓人住在富贵乡,没有人饿着肚子,不晓得外面人日子多难过,有的人家都卖儿卖女了,能活得下来人,谁愿意把儿女卖出去,看着自己骨肉分离?”

 

昌庆道:“不卖又怎样?这些人家早就揭不开锅了,难道眼睁睁地看着一家人活活饿死?”

 

米龙说:“我算计了一下,十垸三洲一多半庄子关闭了粥站,就连麦家堰从昨日起,每天只施一顿薄粥,粥盛在碗里照得见人影子。也难怪这两天来米庄等着施粥的人成倍增加,这样下去,我们米庄的粥站也开不下去了。”

 

敦厚抽着烟,听几个人扯东扯西,他咳了一声:“咹咹!我把你们留在这里,是想你们说点正题儿的,你们倒是说,我们该怎么办?要不要准备家伙什,要是桃花山贼匪再次进庄,该怎么对付他们?”

 

“族长,千口之家主事一人,大主意还是你来拿,你说咋办我们照办就行了。”昌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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