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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家族史第一部

连日来,为照顾怀着身孕而又体弱的枝子,宝印都是在北屋这边过夜。这天,南屋那边的使女红菱过来传话,大娘要他过去一趟,说有一件要紧的事儿商量。

宝印跟着红菱来到南屋,脚刚跨进门槛,在院子里玩耍的正方叫一声“爹!”,跑过来抱着他的腿。“方方,天快黑了你怎么还在耍?”他拽着娃子的小手进屋,见姚可儿不在,大丫头正元伏在桌子上,看着一本小画书:“元元,你娘呢?”“娘……娘去看秀秀和英英了。”正元扬起小脸,一双小眼珠子瞪着他。

红菱说:“二爷,我忘了告诉你,这两天大爷那边两个娃一齐出疹子,大娘早晚都要去看顾一下。”

“咦!不是请了奶妈照看娃子吗?”

宝印这才记起有些时日没有去看正秀和正英了,想起小菊“捆僮”时交待他的话,不觉鼻子一酸。

“我过去东院看看。”他正要出门,却见姚可儿回来,脸色带着几分滞重。“怎么了?”姚可儿脸露笑:“没怎么。我要你来南屋,是和你商量把秀秀姐妹俩接过来,由我养。”

“你养!”

宝印一惊。自从小菊走后,姚可儿一直活在愧怍和自责中。她埋怨宝印不该救她而放弃小菊,小菊毕竟怀着米姓骨血,她姚可儿死了就死了,可小菊是一尸两命。不管宝印怎么安慰,道理说尽,姚可儿心里就是迈不过去这个坎。

“你要照管正元正方,自个儿都忙得不开交呢!”

“正秀和正元在你学堂里,你自个儿管着,正方和正英转年就进五岁,也该蒙学了。正秀正英没有了娘,做爹的又不醒脑,交给奶妈带能放心?两个娃子可怜呢!”

“老爷子和老妈同意吗?要不要跟他们商量?”

这事我跟爹说了,他是一万个赞成,眼下水灾刚过,族中诸事一绺一绺的,他成天忙得团团转,正好省下照料东院的心思。”

“那……把奶妈也一起接来吧!”

“不了。”姚可儿说:“你哥脑子越来越不行了,就把奶妈留在东院料理你哥吧!”

红菱带两个娃子做游戏,闹了一会儿睡去了。姚可儿打来热水让宝印泡脚,一边又给他捏着肩背:“学堂里很忙吧?原来那些先生归齐了没有?”

“还缺个教算学的。”宝印说:“早几天龚佩瑜来了信,说因她爹过世耽搁了数日,估算现在已动身,或许明后天就到校了。”

“哦!枝子那边你要上心点,女人出大怀时气力亏欠,前些日子又闹了那事儿,我时时都替她担心呢!”

“就你心软。”宝印道:“我这两天在你这过夜,要你侍候我。”

姚可儿脸刷地一下红了,她明白男人不能长久少女人,而枝子大怀又不能应承,十几日没来南屋,宝印是有点荒了。

两人吹灯睡觉,亲热一番后,姚可儿咬着宝印耳根,半是娇嗔半是失落地说:“你劲儿真大,可惜在我身上是白费了,撒再多种子我也不能给你……”

宝印赶紧打断她:“今儿你怎么了?”

姚可儿道:“我操心要是米府再生一个丫头,老爷跟太太不知有多失望。”

“你这话从哪里来?”

“我看枝子怀上的八成是个丫头。”姚可儿说:“我看了她的肚子,尖尖圆圆的,我怀正元正方时就是这样。”

宝印道:“你就别瞎猜了。”

两人屏住气息,睁着眼看着黑暗的屋顶,默了半晌,姚可儿叹了一口气:“你哥的癫痴越来越厉害了,这样下去非得整出点什么。”

“不会吧?”

“你知道我为啥把秀秀和英英接来吗?你哥骂她们是杂种,也不知是哪个缺德的教唆他。”

“啊!有这事儿?”宝印大惊。

“今儿我过去时,他拉住我胡言乱语,说是你害死了他婆娘,说要你赔他婆娘。”

姚可儿又说:“不是我有意败你兴致,我是让你提防点,怕宝玺跑到学堂里找你闹。”

宝印道:“别说了,睡吧!”

半夜,屋外传来嘈嚷声,把宝印和姚可儿同时惊醒。

“出了什么事?”宝印穿着睡袍跳下床。

他打开窗子,只听见有人边跑边叫“快,抄家伙!”他以为府宅出了盗贼,为弄明白,他赶紧开门出来。在院门口碰到米豺,米豺拿着冲担往外跑。

“米豺,你去哪?”

“二少爷,狗日的吴姓又要强占我们的公田,他们夜半偷着移界桩,被金驹和狗娃逮个正着,他们仗着人多,把金驹和狗娃打伤了。”

“啊!在哪里?”

“河州上的圩堤垸。”

“好,我立马赶来。”

宝印进屋穿衣服,被姚可儿一把环抱住了。姚可儿死死地抱住他不放:“你不能去!”

“凭什么我不能去?”宝印挣着。

“就凭你是米府二少爷,是我和枝子的男人,你要有啥闪失,一家子人都别活了。”

米姓在圩堤垸与吴姓搭界的两块公田,分别归龙山房的狗娃和金驹两人耕种。几年前,敦厚带着米龙、昌庆、昌发等人与毛、刘、段三姓经过几轮谈判,终于将三姓位于河州黄龙、圩堤两垸的八十亩族产买到手。为方便管理,米姓在垸子里修建了房舍和牛栏,先后共迁入十余户在此居住。

在黄龙、圩堤两垸,仅有圩堤垸一块地属吴姓。米、吴两家有宿仇,在清朝就因田土纠纷发生过流血事件。所以,米姓不可能把吴姓的洲田购置到手。

由于河州尽是沙土,经过长时间洪水浸泡、水浪冲洗,河水退下去后,米、吴两姓的交界漫漶不清。敦厚吩咐米龙重新踏勘,立了界桩。夜半三更,吴姓族人把界桩往米姓这边移了百十步,这样就占去了米姓十多亩公田。狗娃和金驹当场和吴姓干起仗来。吴姓人多,把狗娃和金驹打伤,狗娃被打得头破血流,金驹折了一条腿。

米虎带着三十多个米姓青年往圩堤垸方向赶,荒凉的河州出现一路移动的火把,夜风吹得火把呼呼的,像一面面飘扬的火旗。

吴姓领头的是个黑脸壮汉,叫吴开云,他带领一帮吴姓愣头青护着界桩。他们摆着迎战的架势,二十多个人手里抄着扁担、铁杵和木棒,甚至有人拿着擀面杖和烧火棍。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米姓人,如临大敌。

吴开云一看米姓领头的,一股恶气顿时冲向脑门。几个月前在大堤上防汛,他就和米虎干过一仗,领教过米虎的拳脚。

米虎也气不打一处来,他牙咬得咯咯响:“你狗日的吴开云,还欠着老子一顿揍是吧?居然敢打伤我米姓兄弟,你他娘的活得不耐烦了?”

他查看了狗娃和金驹的伤势,让人赶紧把二人送回去治伤。

“你小子听好,第一,赶紧给我把界桩移回去,第二,你打伤我的人得赔汤药费,另外给两百块让他们养伤。”

“你休想!”吴开云吼道。他对自己族人:“你们把家伙操着,他米姓要是有谁敢动界桩,你们就往死里打!”

米虎本来还想先礼后兵,和吴开云交涉一番,现在吴姓那帮后生听了鼓动,胆子大起来了。米豺、米豹等几个米姓青年血气直冲,已经和对方交手,这局面,他米虎想控制也控制不了。

秋深夜浓,雾稠霜重。米、吴两姓人的呐喊及扁担棍棒的交互击打,压住了虎头河的涛声,夜雾中漂浮着一股血腥。这场因地界之争引发的械斗不断升级。等两姓族长先后赶到,才发现局面早已不可收拾,双方都有不同程度的伤亡。

三河镇地势较低,水退下去比米庄要晚半月,好不容易等到水退尽,敦厚急急地带人收拾铺面。花了一日把铺房地上的泥浆清除,接下来几天,用石灰浆把几面屋墙粉刷一遍,将墙上污脏的水渍全部盖住,门板、货架、柜台及桌、椅、板凳、茶几等,一件一件洗刷干净,又放到太阳下晒干,幸好这些木制品都采用上好的云杉和红松,不然经过长时间水泡会变形散架。敦厚想,水灾刚过,有许多人家过不去日子,会把一些值钱的东西拿来典当,米家当铺不为图利,就为便当那些要钱救急的人。一切收拾一新后,就只择个吉日开张。

他很晚才从三河镇回来,用温水泡着脚时就睡着了。胡氏见了,一时心疼不已,她将他两只脚从已凉的水里捞出,擦干,叫四儿宝琛过来帮忙,娘俩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敦厚放到床上。也许实在太累乏了,敦厚睡得很沉,居然没有被外面的嘈嚷惊醒。

这几天,米龙和昌庆在白果镇打点积庆米栈。族长敦厚、总管米龙和经管昌庆三人都在外时,就由门长昌发负责处理族中事务。米虎以为老爷没有回来,把圩堤垸米姓与吴姓的地界之争只通报给了昌发。

听见府院里有人闹动,胡氏猜设出了什么事,心里惴惴不安,她几次想叫醒敦厚,看着正在熟睡中打着鼾的男人,看着他黝黑而又明显消瘦了的脸,想想还是不忍心。只有敦厚在自己身边睡着时,胡氏才把他看作自己男人,其他时候他的身份是米姓族长。敦厚把全部精力都用在操持族事上,一心只想让米姓强盛,让米姓族民过上富足日子。其实,敦厚是个正直而有情义的男人,周边哪个大户老爷不是三妻四妾?胡氏不止一次要他娶房姨太太,让他在外边有个面子,可他一笑了之。这样想着,胡氏就更加对男人心疼,她用手心轻轻地摩挲男人下巴上的胡碴。敦厚是个挺括男人,只要有时间就会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现在这胡碴长深了变硬了,都是因族事太多了,他忙得顾不上打理自己。胡氏心一阵一阵软,她下床找来剃刀,在磨刀石上磨着,等男人醒来后,一定让他把胡子刮尽……

敦厚是从梦中惊醒的,他梦见一阵大风刮倒了许多树木,有一棵树被连根拔起……他醒来后,一看天都快亮了,问胡氏:“府院怎么这么静?米豺米豹他们去了哪里?还有米福怎么没有扫院子?”胡氏一惊,她看了敦厚一眼,又连忙把眼神移开:“三更时院子里有闹嚷,也不知是因什么事。”敦厚穿好衣服:“我出去看看。”

他走进东院,见米虎住着的偏房门挂着锁,心里就觉得不妙,急急地穿过中院往西院米豺米豹的住屋而来,同样也是铁将军锁门,就更加证实了自己的直觉。忽然听见南屋有动静,走近听出是儿子儿媳在说着什么,他咳嗽两声:“老二,怎么没见米虎和米豺米豹?”

宝印和姚可儿较了半夜劲,他要去圩堤垸,姚可儿死死缠抱着他不让他出门。出了这等大事,他心里哪能安逸?猛不丁听见父亲问话,忙将米、吴两姓在圩堤垸发生争斗、金驹和狗娃被吴姓人打伤的事和父亲说了。

“啊!这么大的事米虎和昌发怎么没有通报我?”

“您不是在三河镇没有回来吗?”

敦厚“哦!”了一声,赶紧出了府宅,一路快跑朝圩堤垸而来。

米姓门长昌发赶到圩堤垸,看到一个吴姓后生遭三个米姓青年追打,那后生自知难以脱逃,蹲在地上双手抱头,口里连声求饶。但米姓人哪里能饶他?吃过一顿棍棒之后,吴姓后生仰面倒地一动不动。

“他已经向你们求饶了,你们没必要再把他往死里揍。”昌发制止道。

“咦!昌发叔,你是不是搞错了,怎么还倒护着吴姓人来了?”一个米姓青年说。

“我不是护着吴姓人,这样打下去不是个事。你看,米、吴两姓都有死伤,现在要紧的是双方都要救治伤者。”

那青年说:“吴姓人想占我们米姓的地,又打伤我们米姓人。我们米姓人就白送他们打了?”

昌发道:“现在是民国了,南安县有县公署,双桥区也有刘县佐管事,他们吴姓占我们米姓的地,我们可以找官府公断。”

“昌发叔,你就别指望狗屁官府了,只会糊涂官判糊涂案。吴姓也没把官府放在眼里,不然他们还有胆来移界桩,还打伤我们米姓人?”

昌发说:“打,能打得出江山来吗?怕打到最后,米、吴两姓的人都要躺着回去。”

“躺着回去就躺着回去,怕他啥的。”

“你是不怕啥,单身汉一条,趴下就趴下了,有婆娘娃的怎么办?靠谁来养活?”昌发道。

他找到米虎:“怎么样?你查点一下没有,我们米姓伤了几个?”

米虎说:“我们人多,没让吴姓占着上风,这下总算出了口恶气,看他们还敢不敢与米姓斗。”

昌发道:“教训一下他们就行了,别闹出人命来,不然我们米姓会吃官司的。”

他又说:“天快亮了,天一亮吴姓会有人赶过来,不如现在趁早收场,把打伤的人弄回去治伤。”

“好,叔,听你的。”

参与械斗的米姓青年有三十五个,十三人受伤,其中三人伤势较重,这三人分别是国生房光兴,龙山房的二喜和知自房老九。国生房光兴伤情紧急,除了一条腿被打断,头部还有条口子,现在还流血不止,须尽快包扎,二喜和老九都断了肋骨。这三人都不能动弹,昌发让人用门板和竹杠制成担架,抬着这三人直接上三河镇治伤。

相比米姓,吴姓就要惨得多了,连领头的吴开云共二十个后生全被打趴下了,剩不下几个好胳膊好腿的,好几个头开花、肋条折断,躺在沙地上哼哼唧唧。

吴姓族长吴思源带着十多人赶到圩堤垸,看着倒了一地的本族后生,这些人操起家伙,要与米姓人拼命,被族长吴思源喝住了。

“你们也不看看,人家米姓有三十多人,我们吴姓才几个?能打得过人家?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忍住这口气再说。”

突然有人喊:“族长,不好,您……您……您侄儿……”

“怎么了?快说。”

“已……已经没气了。”

吴思源头皮一炸,赶紧过去,见侄儿吴开云倒在一个土坎上,头耷拉着。他赶紧上前,用手往口鼻上一探,没有了一丝气息。再查看他的伤势,没见流多少血,却有处地方头骨瘪了下去。

这吴开云,是这场械斗的挑起者,他带着十多个吴姓后生趁夜黑偷移界桩,打伤两名米姓人。不用说,米姓人最恨的就是他,所以对他下手最狠,不知谁一棒打到他的头。

“狗日的米姓,你们欠着我吴姓一条人命,我吴姓跟你们没完。”

吴思源看着已退出现场的米姓人背影,咬牙切齿恨恨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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