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正文(6)雪残风信,左卿辞视角】
那晚风呼啸得厉害,无端把我短梦惊觉。枕下凉意怯怯,闭眼半晌,再是没了睡意。
也罢,睁眼!
屋内倒是些许亮堂,想来是外面白雪照的。
我稍稍动了动身子,只觉力不从心,这副躯壳真是与日俱下,哪怕抱着热炉,体内的淤血也如冰冻一般,再通达不到手脚处。冷风入骨,任是叠了几层被褥都不顶用。
早些知道自己哪日黄泉路尽,总比憨憨傻傻骤然离开要好。
只是……只是……
舍不得她呀。
我侧头看了看她——正还睡得沉熟。
自来了方外谷,她便一直日夜照料我;累了,也只是坐趴在一边歇歇。我曾屡次央她躺在我身侧,她却每每婉拒:你一向浅眠,若我夜晚翻身,你又怎睡得安稳?
但今央求,她居然应了。
许是因近日劳累过度,今晚的她睡得格外香甜。我静下心来,仔细听她呼吸时轻微的震颤,悠长,舒缓,像是静夜山间迂回清冽的醴泉,又像是静伏于花朵上偶尔翩跹拍翅的花贼。
“花贼……”我窃笑一声,心想:云落也真是个小贼,做了十年飞寇儿不说,还把江湖郎中的心偷了个干净……
笑意过去,剩下的便只是无端怅惘。
她会离开的感觉更强烈了。哪怕她现在就在身畔,哪怕她鼻翼的扇动都全然被我捕捉,但……总那么不真切,像是镜中花,水中月。
“一个人太孤单了,我忍了十年,我不想你再受这样的苦。”
这是在中都时她哭着对我说的。
我以为我的出现,能竭力给她带些光亮,去弥补她十年走过的孤独夜路。可谁又能料想,我终究也不过是个负心过客,稍纵即逝,只在她生命里落下蜻蜓点水般清浅的错觉。
左卿辞的所有梦想,都与严植无关,而我,却偏偏成了那个严植。
云落,要是我食言了,以后的日子,也不要一个人,好吗?
我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又硬又厚,全然不像个女孩子。我摩挲着她掌心的茧子,又是一阵长叹。
这时她稍动了下——还好,没醒。
自山水渡相逢,到如今方外谷将别,她这手我没少握过。行医确实有这些个好处,心上人生了病,你拉手也不会被人指摘,要是治得好,或许还能赏你一枚糖果,心里的酸也全成了甜。
我顺着她的手又往上摸了摸,正到手腕的位置。
“你呀,是得了容易紧张的病,这个病应该只有我能看了吧,三钱开心,两钱无忧,一钱左郎中。”
给她诊过那么多次脉,想来也只有那次最是开心。天地之间,一屋之间,只有她与我。我甚至还能依稀闻到那日她发间的药草香,和着水雾蒸汽的氤氲朦胧,似真非真,像是前世的故事。
再是说不出这么云淡风轻的话了;再是不敢许诺与她长相厮守了。我现在能做的,也不过是趁她睡熟时再感受下她脉搏的跳动,能记住她心跳的声音,离开倒也无憾……
等等,这脉,是喜脉……
我以为是自己躺久了脑子不清醒,医术大为退步,便凑过身去摸了摸另一只手腕。
还是喜脉……
云落,怀了我的孩子……她怀了我的孩子!
我憨憨笑出来,不知是错觉还是怎样,手腕上密布的黑藤好像消退了些,一时间再感觉不到冰冷,东风吹醒了我冰冻的血脉,我的心迎来了暖春。
云落!云落!我们有孩子了!
我久久握着她的手腕,再不想松开,那一声声脉搏跳动“砰砰”敲击在我的心上,我傻笑着,只觉得长夜漫漫,无人共情。
“云落,孩子的事情,你知道吗?”我盯着她的侧脸,从额头到鼻梁,从颧骨到红唇,突出凹陷,错落有致,暗夜里的她,就像山一般安静;想是这脸也藏着一个幽谷,一个空灵。
“等明天我告诉你,你会开心吗?”我心里暗暗想着,脑中全是小娃娃咿咿呀呀喊“阿爹”的画面,“阿爹,阿爹!”我激动得轻咳几声,“我要做爹了!”
为何夜这么长!
也不知这番模样傻笑了多久,忽然感觉脸颊上一股湿热,伸手一抹,竟是一行清泪。
哦,哭了?
我的心瞬间停滞,方才莫名的狂热也全然被现实浇灭。此刻的我是一种怎样复杂矛盾的心理?我不好讲,那种感觉,恰似酒入愁肠酩酊大醉的片刻欢愉后,终是敌不过酒醒后肝肠寸断的懊恼相思。
我都做了什么……
既然没有承诺,为何还要了她?既然没有陪伴,为何还给予她这份依恋?既然不能白头携手,为何还让她失了名誉,落下个未嫁先孕……
突然胸腔一阵抽搐,我疯狂咳嗽起来。就这样咳吧,我理该被这般折磨,痛着受着,只有这样,心才会好受些。
她被我这阵咳嗽惊醒,猛坐起来替我舒缓拍背。我看着她温柔关切的双眸,懊悔到恨不能将自己千刀万剐。
“云落……”我轻喊了她一声。
“我在……”她伸开臂膀搂住我,我把头埋进她的发间,清清淡淡的,是日间她捣梅花留下的香。
“云落……”我又喊了她一声。
“我一直都在……”她把我搂得更紧了。
我悄悄亲了亲她的耳垂,再未言语。她也不讲话,只是这样抱着我。多盼望一刻便是永远,这样我们便再不会分开。
为何夜又这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