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旧事》

离开女师时，天已黑了。街上已陆续有了盘查良民证的日本宪兵，再一会儿就要宵禁了。赶回公寓，匆匆上楼，将自己锁进了不到五平方的小屋里，袁今夏这才如释重负。她突然懒怠动弹了，只是呆呆地坐在窗前，无言看着窗外苍茫的暮色，宛如一块沉默的碑。

终于还是被唤醒了啊。

今夏怔怔地想着。胸口又闷又粘，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感知也变得格外迟钝。说不上喜悲，也无关勇怯。想到艰巨的任务，未知的明天，今夏却于茫然中，记起了自己的前二十年。

她原是土生土长的北平人。

“抗日”“革命”这样的字眼，至少在十七岁以前，都和她没有任何关联。彼时今夏还是西城警局一名小警员，每天起早贪黑，奔波在西单的巡捕房和看守所之间，指着微薄的津贴补贴家用。养母去世后养父的身子就不大好，长年累月的看病吃药。虽说还有个哥哥杨岳，可单凭他一人在面粉厂做工的工钱也不够养家。于是养父就将她送进了警校，一年后编入了西城警局，成为一个跑腿打杂的底层警员。

民国二十六年发生的事，今夏也略有耳闻。彼时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孩子，被养父勒令待在家里时，时常听到大街上有叫喊和枪声响起。附近的几所大学中学都遭到了军警的突袭，每天都有人被拉去枪毙，更多的人被逮捕，看守所里关满了人，也没说是杀是放。

北平一时人心惶惶。今夏虽有些担忧，却也没有朝不保夕的惶恐，更多是些事不关己的侥幸。甚至二十九年的九月十八日，大街小巷贴满了沈阳的消息，人人都在议论东北的日本鬼子时一她也只是隐约觉得要变天了

直到两年后战事升级，养父被拉了壮丁，从此杳无音讯。

直到二十四年秋，杨岳供职的西单面粉厂被日商强占，工人集体罢工。

今夏才恍然明白，这场国难，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罢工很快失败了。工人们被集体围困在工厂车间里。彼时今夏正在附近街头巡逻，一听到风声，拔腿就往面粉厂跑去。却在离面粉厂半街之隔的转角，被不知从哪窜出的黑影拦住了去路。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不能去。”

“我哥哥是工会领袖，罢工失败了，那些日本人不会放过他的！”

今夏急的大吼，一怒之下竟掏出枪向对方指去。却不曾想那男子身手矫健，三两下就夺下她的枪，

“你冷静点！你以为你去了就会有用吗？他们连公会领袖都敢杀，你去了只能送死！”

今夏怔住了，“你是说……”

话音未落，不远处的面粉厂却传来一阵骚动。不一会儿，铁门哐当开了，扔出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那人被重重砸在马路上，浑身痉挛，痛苦地呻吟几声，就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了。

今夏一眼就认出了他。

“大杨！”

她声嘶力竭的哭喊，奋力想挣脱黑衣男子的拉扯。

“你这条命要是不稀罕了，就尽管冲过去。”

男子放开手，淡淡地说。他退后一步，兀自拍打被今夏弄乱的衣服，冷眼看着她抱头蹲下，失声痛哭。

最后叹了一口气。

从衣襟里掏出一方叠好的手帕，递给今夏。

“别哭了。”

他说，又数出几张整钞。看今夏不接，就轻轻放在了她脚边，连带着那把配枪。

“记住，千万不要冲动寻仇。我叫陆拾山，是平京大学的学生，就住在学校附近的燕山公寓里。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