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东】遍体鳞伤

很难想象带着满脸泪水惊醒的人，在梦中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痛苦。

本田菊从榻上坐起，带着暑气的风吹到一身冷汗的他身上，令他打了个寒战。用手抹一把脸上，发现都是凌乱的泪水，再抬头一看，凌晨三点。

将脸埋入浸湿的枕头中，任凭睡意渐渐流失，直到脑海中剩下无尽的孤独与痛苦。逼迫自己睡下后，纷乱的思绪却一直在跳跃着，各种场景在眼前忽明忽灭，即使最终能够入睡也无法心安理得，反而罪恶的痛苦将他越拽越深，最终逼迫他醒来。

眼前即使黑暗一片，梦中的情景也不断地播放着，不停循环。“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啊，中/国先生。”他喃喃道，喉咙一阵发紧。

为了尽快把那个情景忘却，他便也不再奢求能睡着。站起身来拉开窗帘，月光有些刺眼。本田菊刻意不去看明亮的月光，抬手用力挥了一下，仿佛要将涌上来的回忆全部击散。

桌上是已经弃置半个多世纪不用的一把手工小刀，上面沾了星星点点的锈迹。因为有细致保存所以没有完全锈蚀，只是最近又被拿了出来。

本田菊解开小臂上缠绕的纱布，上面是疏密不一的伤口。刀痕有深有浅，有长有短，没有刻意去划主要血管，但也没有刻意避开。看着皮肤上凝结、凸起的血痂，他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似乎觉得这些伤口的愈合是个错误，像个笑话。

“为什么身上的伤总是比心上的伤更快愈合呢？”

本田菊拿起刀，将一道伤口上的血痂重新挑开，鲜血再次涌出，与刀上的锈迹沾染到一起，颜色竟然那么相似。

而本田菊却有一种病态的酣畅淋漓的快感在疼痛的刺激下原本纷繁缠绕的思绪也渐渐平静下来。好像这皮肤上就该鲜血淋漓，他本该如此，他活该如此。

已结痂的伤口用刀尖一点点挑开，在这过程中他甚至已经麻木。看着血一点一点滴落，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真正刻骨铭心的痛从来都是划在别人身上的。这也便是王耀背上的伤口至今没有消褪的原因，毕竟过于刻骨铭心，而且本田菊不知道的是，明明已经几十年了，那刀疤依然宛如刚止住出血的新伤。

这一刀砍下去是砍在心上啊。

也难怪那段时间王耀身上总是缠满了绷带。在一次战斗中王耀的衣服背后被刮破了一大块，于是本田菊清楚地看到后背刀痕的位置竟然还在渗血。

这使得他的动作停滞了一下。“为什么还会……”他在开口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王耀则是挥刀向他砍去，仿佛忘记了背后的伤一般，“好一个不自知的小鬼。”

听得这一句，本田菊的瞳孔猛一收缩，于是便没有接住王耀的攻击，肩上原本雪白的军服被染红了一片。

大概在几千年前吧。“你好，日落之地的中/国先生，我是日出之地的日/本。”

“好一个没礼貌的小鬼！真是不自知。”面前那个原本需要本田菊仰视的人，有些气恼地说出了这话。但更多的，是盛满了琥珀金眸子的、竹影斑驳也遮掩不了的温柔。

现在他可以平视从前那位“隋大人”了，但是温柔的王耀，会说他是他引以为傲的弟弟的王耀，去哪了呢？

肩头不断渗出的血告诉他：是你自己把他弄丢了啊。

如今他看着不成样子的左臂皮肤，直到思绪飘到“是自己把他弄丢了”时，才意识到了疼痛。不，不是说他之前没有感觉到疼，是因为神经上的疼痛与心上的疼痛终究是不一样的。明明是连接大脑的神经，此时却好像搭在了心上，绞得胸口发痛，而眼泪却是怎么也流不出来了。

再看时发现已是凌晨四点多了。本田菊意识到已经是九月二日。即使还是会陷入混乱之中，但他不得不睡下。自八月十五日以来他就一直失眠，若以这副憔悴的样子去见王耀，则显得他是在无耻地博取同情。他用新绷带缠好左臂，然后重新躺下。

就算再如何地逃避，本田菊都不可避免地要面对王耀的目光。梦中那双眼最初明明是温和的，盈着笑意，似乎要招呼他前来，亲切地几乎要融化他的焦虑。可很快怒火在那双眼中烧了起来，而后是痛苦、绝望、轻蔑，最后一切沉入湖底一般，只剩下了平静和冷漠。

的确，王耀见到他的时候并没有什么激烈的表现，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签字仪式可以开始了。

王耀接过投降书的动作有些僵硬，似乎被什么束缚住了一般。本田菊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满身的绷带，甚至猜想背后的伤疤是否依然在渗着黑红的血。

本田菊收回手时，一截绷带不小心从左袖下露了出来。而王耀飞快地扫过了一眼，然后迅速集中目光于手中文件上。

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然而王耀并没有说什么，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显得无比沉默，像是一个只会行动的牵线木偶，而本田菊终究也还是没有开口。毕竟无论什么样的回答，都不可能使他轻松半分。

字签了，目光移开，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两人眼中蒸发了。两人心中同时浮现了六个字——

但愿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