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世（二）

我经常觉得奇怪，或许是他驻颜有术？可是当我四十岁之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六十岁的那一年，我外出洗衣服摔了一跤，没想到一病不起。思凡从远方赶回来，很是心疼的抱着我。整日给我吃补品，然而我自己的身体就好像是一个无底洞，已经虚不受补。

我看着他仍旧年轻的容颜，又抚摸了自己布满皱纹的脸，笑了笑说：“思凡，你是妖吗？”

思凡微微一愣：“若我是妖你会怕么？”

我摇了摇头：“我这一生都在等你，我又怎么会怕你呢？”

思凡震惊，喃喃道：“一生都在等我？”

我努力地笑，气若游丝：“思凡你不知晓，从我睁开眼睛看家你第一面开始，我就想跟你在一起，我拒绝了所有向我示好的男子，我整日在你面前闯祸，我故意散步有损自己名节的谣言，只为了逼你娶我。所幸你娶了我，可是思凡，你让我等了一辈子。聚少离多的日子，当真是痛苦的啊。”

“我……只是在寻找你的记忆。”

我闻言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来，“思凡，我这辈子的所有记忆，都是你啊！你就在我的面前，还去寻找什么？”

“竟是如此？”

“思凡，你是妖，你的寿命会很长，若我还有来生，请你找到我，我不想再等一辈子，可好？”

思凡重重点头说：“好！”

我含笑而终。

又一世，打从我有记忆，身边就有个美男子，他说他叫思凡，而我叫艾草。他说：“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我懵懂的问他：“长大做什么？”

“娶你啊！”他哈哈的笑。

彼时我根本不懂他什么意思。

十五岁笄礼之后，思凡娶我为妻。他带着我游历天下，我们总是在奔波赶路，他说要找什么东西，我们从天南走到海北，发现只是一场空。思凡总是失望，却一直不灰心。我闲来无事，就将路上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他说以后定能流芳百世。

可是这世间大多数的爱情，大约都会在经过岁月的打磨之后变得没有棱角，同其他情感混在一起，没有那么鲜明，不再轰轰烈烈。我与思凡也是如此，他容颜不老，可是我已经老了。我起初视他为怪物，后来我便嫉妒，我若是能跟他一般年轻该有多好。临死之前我对思凡说：“若是下辈子还要遇上，请你一开始就告诉我你不老不死，然后再让我决定要不要同你在一起。思凡我看着自己老去的面容，总是无颜面对你，我们从神仙眷侣变成了神仙祖孙，这种感觉太糟了。”

他点头应了。

第三世，他在找到我的第一天就说：“我是个神君，也是妖界的二太子，我不老不死，你以后会老掉牙，你还愿意跟我在一起吗？”

我惊愕地看着他，然后泼了一盆冷水过去尖叫一声：“神经病啊！”

思凡叹了口气：“怎么说实话也不行了吗，现在是什么世道啊。”

他死缠烂打了一阵子，我喜欢诗词歌赋，常常出题刁难他，我以为他就是个绣花枕头，可没想到肚子里也是有些墨水的。渐渐地，我不再排斥他，同他一起走南闯北，快意江湖。我一生未嫁，他一生未娶。后来当我老了，我才真的知道，他当初说的话是真的。

而后的每一世我的身边都有他的存在，我变换着不同的样貌，跟相同的他长相厮守，从不曾越雷池一步。我虽然嫁了他很多次，然而思凡都是恪守礼节的。我作为凡人的时候并不知晓，为什么自己的相公从来不碰自己。

可现如今我总算知道，因为在那些时候，他始终觉得我是夜寥的妻子，他娶我只是权宜之计，尽管他内心爱着艾草，已经到了癫狂的地步。

直到上一世结束之时，思凡终于说出了那个秘密。我这样的灵根本不能轮回，我的每一世都是作为九命猫妖的思凡渡给我的命数，而给了我最后一世，便再也给不了我性命了。在临死前，思凡说，我一定会找到所有的记忆碎片，让你重生归来。艾草你要等着我，我一定会让你再一次见到夜寥，你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那时候我已经老态龙钟，只能看着他默默流泪。思凡你并不知晓，夜寥与我来说只是个名字，这几辈子走下来，我记得的人唯有你一个，此生挚爱也唯你一人。

我用尽了最后的力气问他：“若你把我拼凑完全了，可不可以跟我在一起，没有夜寥？”

思凡一下子就哭了，“艾草，我以为你此生都不会看见我的存在。”

神君思凡的灵力无边，然而这样夺舍的法术，每用一次就要消耗掉自己一层的灵力。他还没来得及修补好自己身，就又要给我一条性命。如此下来，他的身体千疮百孔。终于在最后一次夺舍给命的时候，我们被神界发现了。

我这样一个祸害天君容不下，六界容不下。思凡在为我打点好一切之后，陷入了沉睡。可我没想到的是，司命星君找到了我。他将思凡为我塑造好的身体舍去，为我写了一个新的命运，于是我转世成了艾草。

一幕幕过往，一种种心酸。我从回忆里挣扎出来，凝视着夜寥，他也正在看着我，眼睛里似乎有些悲伤。

“你是不是想起了什么？”他小心翼翼的问，“可是我的艾草回来了？”

我闭上了双眼，眼泪从眼角滑落：“夜寥，已经没有艾草了，我是桉笙。”

夜寥苦笑：“我知道我有个情劫，只是没想到，历情劫这样痛苦。桉笙，你需要我做什么？”

天空中突然下起了蒙蒙细雨，淅淅沥沥，沁人心脾。我张开手掌，接住雨滴，满目哀伤。

“天河怎么会下雨？桉笙我们回去吧，你身体太弱了。”

我摇了摇头：“他哭了。”

“他？”

我笑了，握紧了手里的淡黄色玉石，它已经在慢慢地同我的身体融合，变得很小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