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风穿谷而过,卷着夜露打湿江适的发梢,几缕碎发黏在颈侧,被她无意识地抬手拨开时,指尖触到一片微凉的湿意。
她侧头时,正见江澄的指尖在石崖边缘无意识地摩挲。
那里的皮肤比别处更粗糙些,旧日戒鞭留下的淡痕像几道浅褐色的沟壑,在星河投下的碎银般的微光里若隐若现,随着指节动势轻轻起伏,仿佛在无声地叩问着崖石。
远处江面泛着碎银般的光,粼粼波光顺着水流蜿蜒,与天上星河的璀璨交相辉映。
垂落的星子像是坠入江面的碎钻,而江中的流光又似跃上苍穹的银带,倒像是天地倒悬,两处浩荡洪流正隔着茫茫虚空缓缓相拥,在夜色里织就一张温柔又磅礴的网。
江适忽然想起初到眉山时,莲池里的锦鲤正逆着水流而上。
橙红的尾鳍一次次划开碧绿的水面,漾起的涟漪刚要舒展,转瞬就被身后涌来的水流抚平,连一丝痕迹都不肯留下。
那模样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处境——明知往前一步便是深不见底的漩涡,却偏要咬着牙纵身跃入,连回头张望的余地都没有。
“清谈会时间最终定在半个月后。”江适的声音被风揉得很轻,像一片羽毛飘在夜色里。
“金光善把地点设在了不夜天城,这是金蓝双方协定下来的结果。”
她顿了顿,指尖下意识攥起素色的衣角,布料被绞出几道深褶,“更要紧的是,清谈会上,温氏的人也会参与。到时候,需要我带着你,站在所有人面前,认下金光善那层所谓的‘情分’。”
江澄的喉结在脖颈间用力滚动了一下,没看她,目光仍落在远处起伏的山影上。
那些黑黢黢的轮廓在月色里像蛰伏的巨兽,让他没来由地想起莲花坞的轮廓——云梦已毁,此刻的残垣断壁在同一片月色里该是怎样的景象?
断折的莲梗是否还浸在浑浊的水里?
祠堂的匾额有没有被战火烧成灰烬?
他不敢深想,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疼。
唯有怀里那包老仆衡叔塞给他的莲子,被体温焐得温热,隔着衣料都能摸到圆润的弧度,提醒着他还有必须守护的东西。
“我去。”
他的声音比崖石更硬,带着棱角分明的决绝,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落进风里时,竟让穿谷的夜风都滞了滞。
这两个字落地的瞬间,恰好有流星划破天幕。
银亮的光尾拖着淡紫色的烟霭,像谁失手掉落的银线,仓促地坠入西侧山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只余下眼底一闪而过的残影。
“只要能重振莲花坞,”江澄的声音稍缓,却更沉了些,每个字都像是浸了江水的重量,“做什么我都愿意。”
江适闻言,却是忽然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只在唇角漾开一点自嘲的涩意,像被霜打过的荷叶:
“小时候听先生讲星象,说每个人都对应着天上一颗星,何时明、何时暗,轨迹早定。”
她抬手想去碰江澄的肩膀,指尖在离他衣料寸许的地方停住,终究还是收了回来,转而拢了拢被风吹乱的衣襟,指尖触到微凉的领口。
“那时候总不信,觉得凭什么由天说了算?我们的命,该攥在自己手里才对。”
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
“可现在才懂,有些事躲不过的。”
比如射日之征燃起的漫天烽火,烧得仙门百家不得安宁;比如莲花坞幸存百姓的生计,一双双眼睛都望着他;比如眼前这个局——认下所谓的“情分”,只为换云梦江氏一线生机。
江澄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
他想起魏无羡临走前的眼神,那样亮,亮得像要燃尽自己,却又那样空,空得藏不住半分底气,像一截燃到尽头、只剩灰烬的灯芯。
那时他不懂,如今站在这崖边,感受着风里的寒意,才明白所谓世道,从来由不得谁任性。
“其实,我一直想带着你们,”江适望着远处的星河,声音软了些,带着点向往,“找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有山有水,搭个竹楼。清晨听露水从竹叶上滚下来的声音,傍晚看晚霞把江面染成胭脂色,再也不用练剑,不用管什么仙门恩怨、正邪对错。”
她转过头,看着江澄的侧脸,目光里带着温柔的笃定:
“可我知道,你们不会愿意。因为还有莲花坞的百姓们,他们等着江氏重振,等着回家。”
“你说的那个地方,”江澄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像是被风磨过的砂石,“有莲花吗?”
江适一怔,随即用力点头,眼里闪过光亮:
“应该有的。”
“要种一大片,比以前莲花坞的还要多。”
“夏天的时候,满池都是碧绿的叶子,粉的白的花挤在一起,能香到竹楼里去。”
她描述得仔细,仿佛那地方就在眼前,连空气里的香气都能闻到。
别过脸,望着星河深处,声音轻得像梦呓:“阿姐会喜欢的,她最爱莲花了。你也会喜欢的,对吧?”
风里静了片刻,只有崖风穿过空谷的呜咽声,呜呜咽咽的,像谁在远处低声啜泣,又像谁在叹息。
江澄抬手,用指腹飞快地擦过眼角,那里不知何时已有些湿润。
夜风一吹,带着微凉的痒意。
他想起阿姐在灶台前炖莲藕排骨汤的样子,汤里飘着淡淡的莲香;想起魏无羡吊儿郎当的笑,总爱抢他的枇杷,被追得在莲池边乱跑;想起莲花坞夏日的夜晚,漫天萤火像撒落的星子,落在他和魏无羡伸出的手心里,暖融融的。
“等这事了了,”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被风吹动的烛火,“我们就去找找看。”
江适没接话,只是望着天上的星河。
那些星辰明明灭灭,有的亮得耀眼,有的暗得几乎看不见,像是无数双眼睛在云端注视着他们,带着悲悯,也带着漠然。
她忽然觉得,或许所谓命运,并非早已写定的轨迹。
不是星象里的预言,不是仙门的规矩,而是此刻他们脚下坚实的石崖,是江澄紧握到泛白的指节,是她藏在心底、从未说出口的那句话——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我陪你一起闯。
夜风吹得更急了,卷着远处村落里零星的犬吠和三更的梆子声,在山谷里悠悠回荡,像一曲冗长的歌谣。
星河依旧流淌,光带在天幕上缓缓移动,仿佛从未改变。
江适和江澄并肩坐在崖边,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很长,像两座沉默的山,稳稳地立在那里。
他们守着彼此,守着一个关于莲花坞的承诺,也守着一个尚未可知的明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