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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身不由已

综穿:宣姬的自救之旅

墨燃双目阖实,复又睁开,他的人生,宠辱跌宕,或起或伏,已有三十二年过去了。

他什么都玩腻了,觉得乏味且孤单,这些年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他觉得也差不多了,是该结束了。

从果盘里掐下一颗晶莹丰润的葡萄,慢悠悠地剥去紫皮。

他的动作从容娴熟,像是帐中羌王剥去胡姬的衣衫,带着些意兴阑珊的懒。碧莹莹的果肉在他指尖细微颤动着,浆汁渗开,紫色幽淡,犹如雁衔丹霞来,好似海棠春睡去。

又像是污脏的血。

他一边咽下口中的腻甜,一边端详着自己的手,他又想起她来了,那位因病而亡的她,他后悔,可再后悔又有什么用,若他的悔恨能换一个笑着唤他阿燃的她,那他宁愿悔死

他想她,想那时笑意盈盈的她,想那个总是想个老妈子在他耳边唠叨的她,墨燃闭上双眼,耳边仿佛又出现了她的声音,“阿燃,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许喝那么多酒”“阿燃,不许偷懒”“阿燃,你怎么又不是听话了!”他想趁着那耳边的声音还未散抓紧她,可什么都没有

他想,时辰差不多了。

他也该下地狱了。

墨燃,字微雨。

修真界的第一任君王。

能坐到这个位置实属不易,所需的不仅仅是卓绝的法术,还需要坚如磐石的厚脸皮。

在他之前,修真界十大门派分庭抗礼,龙盘虎踞。门派之间相互掣肘,谁也无法以一己之力改天换地。更何况诸位掌门都是饱读经典的翘楚,即使万民跪伏。

所有不愿下跪的人都被他赶尽杀绝,他制霸天下的那些年,修真界可谓是血流漂杵,哀鸿遍布。无数义士慨然赴死,十大门派中的儒风门更是全派罹难。

再后来,就连墨燃的授业恩师与师姐也难逃魔爪,在与墨燃的对决之中落败,被昔日爱徒带回宫殿囚禁,无人知其下落,而他师姐则更惨,在什么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被哄骗掳走了, 直至她师尊被囚禁之后,才知晓了所有事,再后来, 染上重病,死在了那寒冷的大雪天

原本河清海晏的大好江山,也变得乌烟瘴气。

数月,浴血征伐后,义军终于来到死生之巅山脚下。这座地处蜀中的险峻高山终年云雾缭绕,墨燃的皇宫就巍峨地矗立在顶峰。

箭在弦上,推翻朝堂只剩最后一击。可这一击也是最危险的,眼见获胜曙光再望,原本同仇敌忾地盟军内部开始各萌异心。旧皇覆灭,新的秩序必将重建,没有人想在此时耗费己方元气,因此也无人愿意做这头阵先锋,率先攻上山去。

他们都怕这个狡黠阴狠的暴君会突然从天而降,露出野兽般森然发亮的白齿,将胆敢围攻他宫殿的人们开膛破肚,撕咬成渣。

有人面色沉凝,说道:“墨微雨法力高深,为人阴毒,我们还是谨慎为上,不要着了他的道。”

众将领纷纷附和。

然而这时,一个眉目极其俊美,面容骄奢的青年走了出来。他穿着一袭银蓝轻铠,狮首腰带,马尾高束,底部绾着一只精致的银色发扣。

青年的脸色很难看,他说:“都到山脚下了,你们还在这里磨磨唧唧的不肯上去,难道是想等墨微雨自己爬下来?真是群胆小怕事的废物!”

他这么一说,周围一圈人就炸开了。

“薛公子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做胆子小?凡兵家用事,谨慎为上。要都像你这样不管不顾,出了事情谁来负责?”

立刻又有人嘲讽道:“呵呵,薛公子是天之骄子,我们只是凡夫俗子,既然天之骄子等不及了要去和人界帝尊争锋,那您干脆就自己先上山嘛。我们在山下摆酒设宴,等您去把墨微雨的脑袋提下来,这样多好。”

这番话说的激越了些。盟军中的一位老和尚连忙拦住待要发作的青年,换作一副乡绅面孔,和声和气地劝道:

“薛公子,请听老僧一言,老僧知道你和墨微雨私仇甚深。但是逼宫一事,事关重大,你千万要为大家考虑,可别意气用事呀。”

众矢之的的“薛公子”名叫薛蒙,十多年前,他曾经是众人吹捧阿谀的少年翘楚,天之骄子。

然而时过境迁,虎落平阳,他却要忍着这些人的讥讽和嘲弄,只为上山再见墨燃一面。

薛蒙气的面目扭曲,嘴唇颤抖,却还竭力按捺着,问道:“那你们,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

“至少要再看看动静吧。”

“对啊,万一墨微雨有埋伏呢?”

方才和稀泥的那个老和尚也劝道:“薛公子不要急,我们都已经到山脚了,还是小心一点为妙。反正墨微雨都已经被困在宫殿中,下不来山。他如今是强弩之末,成不了气候,我们何必为了图这一时之急,贸然行事?山下那么多人,名阀贵胄那么多,万一丢了性命,谁能负责?”

薛蒙陡然暴怒了:“负责?那我问问你,有谁能对我师尊和阿姊的性命负责?墨燃他软禁了我的师尊十年了!整整十年!我阿姊她也……眼下我师尊和阿姊的尸体就在山上,你让我怎么能等?”

一听到薛蒙提起他的阿姊,众人的脸色都有些挂不住。

有人面露愧色,有人则左瞟右瞟,嗫嚅不语。

“十年前,墨燃自封踏仙君,屠遍儒风门七十二城不算,还要剿灭剩余九大门派。再后来,墨燃称帝,要把你们赶尽杀绝,这两次浩劫,最后都是谁阻拦了他?要不是我阿姊和师尊拼死相护,你们还能活着?还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

最终有人干咳两声,柔声道:“薛公子,你不要动怒。楚宗师和宣姑娘的事情,我们……都很内疚,也心怀感激。但是就像你说的,楚宗师已经被软禁了十年,要是有什么也早就………你阿姊也……所以啊,十年你都等过来了,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你说对不对?”

“对?去你妈的对!”

那人睁大眼睛:“你怎么能骂人呢?”

“我为何不骂你?阿姊她置身死于事外,居然是为了救你们这种……这种……”

他再也说不下去了,喉头哽咽:“我替他们不值。”

讲到最后,薛蒙猛地扭过了头,肩膀微微颤抖着,忍着眼泪。

“我们又没有说不救楚宗师和宣姑娘……”

“就是啊,大家心里都记得楚宗师和令姐的好,并没有忘记,薛公子你这样说话,实在是给大家扣了顶忘恩负义的帽子,叫人承受不起。”

“不过话说回来,墨燃不也是楚宗师的徒弟?”有人轻声说了句,“要我说,其实徒弟为非作歹,他当师父的,也该负负责,所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这本就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就有些刻薄了,立刻有人喝止住:“讲什么疯话

管好你的嘴!”

又转头和颜悦色地劝薛蒙。

“薛公子,你不要着急……”

薛蒙猛然打断了他的话头,目眦尽裂:“我怎么可能不急?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痛,但那是我的师尊!我的阿姊!我的!!!我都那么多年没有见到师尊了!我不知道他是死是活,我不知道他过得怎么样,我站在这里你们以为是为了什么?”

他喘息着,眼眶发红:“难道你们这么等着,墨微雨就会自己下山,跪在你们面前求饶吗?”

“薛公子……”

“阿姊死了,他们也都死了,除了师尊,我在世上一个可亲之人都没有了!”

那些人也都知道“他们”指的是谁

薛蒙挣开被老和尚拉住的衣角,哑声道,“你们不去,我自己去。”

丢下这番话,他一人一剑,独自上了山去。

阴冷潮湿的寒风夹杂着万叶千声,浓雾里就像无数厉鬼冤魂在山林间唧唧私语,沙沙游走。

薛蒙孤身行至山顶,墨燃所在的雄伟宫殿在夜幕中亮着安宁的烛光。他忽然瞧见通天塔前,立着三座坟,走近一看,第一座坟头长着青草,墓碑上歪七扭八凿着“卿贞贵妃楚姬之墓”八个狗爬大字。

与这位“清蒸皇后”相对的,第二座坟,是一座新冢,封土才刚刚盖上,碑上凿着“油爆皇后宋氏之墓”。

如果换做十多年前,看到这番荒唐景象,薛蒙定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当时,他与墨燃同在一个师尊门下,墨燃是最会耍宝玩笑的徒弟,纵使薛蒙早就看他不顺眼,也时不时会被他逗得忍俊不禁。

这清蒸贵妃油爆皇后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鬼,大概是墨大才子给他那两位妻子立的墓碑,风格与“王八”“呱”“戟罢”如此相似。不过他为什么要给自己的皇后取这两个谥号。却是不得而知了。

薛蒙看向第三座坟。

夜色下,那座坟冢敞开着,里面卧着口棺材,不过棺材里什么人都没有,墓碑上也点墨未着。

只是坟前摆着一壶梨花白,一碗冷透了的红油抄手,几碟麻辣小菜,都是墨燃自个儿爱吃的东西。

薛蒙怔怔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心中一惊——难道墨微雨竟不想反抗,早已自掘了坟墓,决意赴死了么?

冷汗涔涔。

他不信的。墨燃这个人,从来都是死磕到最后,从来不知道何为疲惫,何为放弃,以他的行事做派,势必会与起义军死拼到底,又怎会……

这十年,墨燃站在权力巅峰,到底看到了什么,又到底发生了什么。

谁都不知道。

薛蒙转身没入夜色,朝着灯火通明的巫山殿大步掠去。

巫山殿内,墨燃双目紧闭,面色苍白。

人人都道他是个三头六臂的狰狞恶魔,可是他其实生的很好看,鼻梁的弧度柔和,唇色薄润,天生长得有几分温文甜蜜,光瞧相貌,谁都会觉得他是个乖巧良人。

薛蒙见到他的脸色,就知道他果然是已服毒了。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欲言又止,最终仍是捏紧了拳,只问:“师尊呢,阿姊呢?”

“……什么?”

薛蒙厉声道:“我问你,师尊呢!!!你的师姐,我的阿姊,我们的师尊呢?!”

“哦。”墨燃轻轻哼了一声,终于缓缓睁开了黑中透着些紫的眼眸,隔着层峦叠嶂的岁月,落在了薛蒙身上。

“也对,算起来,自昆仑踏雪宫一别,你和师尊他们,也已经两年没有相见了。”

墨燃说着,微微一笑。

“薛蒙,你想她了吗?”

薛蒙自然不知是哪个“他”只道:“废话少说!把他们还给我!”

墨燃平静地望了他一眼,忍着胃部的阵阵抽痛,嘴角嘲讽,靠在帝座的椅背之上。

眼前一阵阵发黑,他几乎觉得自己能清晰地感受到脏腑在扭曲,溶解,化成污臭的血水。

墨燃慵懒道:“还给你?蠢话。你也不动脑子想想,我和师尊如此深仇大恨,我怎会容许他活在这世上。”

“你——!”薛蒙骤然血色全无,双目大睁,步步后退,“你不可能……你不会……”

“我不会什么?”墨燃轻笑,“你倒是说说看,我凭什么不会。”

薛蒙颤声道:“但他是你的……他毕竟是你的师尊啊……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仰头看着帝位之上高坐着的墨燃。天界有伏羲,地府有阎罗,人间便有墨微雨。

可是对于薛蒙而言,就算墨燃成了人界帝尊,也不该变成如此模样。

薛蒙浑身都在发抖,恨得泪水滚落:“墨微雨,你还是人吗?他曾经……”

墨燃淡淡地抬眼:“他曾经怎么?”

薛蒙颤声道:“他曾经怎么待你,你应当知道……”

墨燃倏忽笑了:“你是想提醒我,他曾经把我打的体无完肤,在众人面前让我跪下认罪。还是想提醒我他曾经为了你,为了不相干的人,挡在我面前,几次三番阻我好事,坏我大业?”

薛蒙痛苦摇头:“……”

不是的,墨燃。

你好好想一想,你放下你那些狰狞的仇恨。你回头看一看。

他曾经带你修行练武,护你周全。

他曾经教你习字看书,提诗作画。

他曾经为了你学做饭菜,笨手笨脚地,弄得一手是伤。

他曾经……他曾经日夜等你回来,一个人从天黑……到天亮……

那么多话却堵在喉头,到最后,薛蒙只哽咽道:

“他……他是脾气很差,说话又难听,可是连我都知道他待你是那么好,你为何……你怎么忍心……”

薛蒙扬起头,忍着太过多的眼泪,喉头却阻梗,再也说不下去了。

顿了很久,殿上传来墨燃轻声的叹息,他说:“是啊。”

“可是薛蒙。你知道么?”墨燃的声音显得很疲惫,“我唯一深爱过的人,唯一的,就是因他而死,你知道她死时的模样吗?她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那片冰冷的雪地上,她周围的雪,皆是红的,被血染红的。”

良久死寂。

胃疼得像是烈火灼烧,血肉被撕成千万片碎末残渣。

“不过,好歹师徒一场。他的尸首,停在南峰的红莲水榭。躺在莲花里,保存的很好,而阿汀的尸体,被存放在密室的冰棺里,保存的很好,就像睡着了一样。”墨燃缓了口气,强作镇定。说这番话的时候,他面无表情,手指搁在紫檀长案上,指节却苍白泛青。

“他们的尸身全靠我的灵力维系,才能一直不腐。你若是想他们,就别和我在这里多费唇舌,趁我没死,赶紧去吧。”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墨燃咳嗽几声,再开口时,唇齿之间尽是鲜血,但目光却是轻松自在。

他嘶哑地说:“去吧。去看看她,看她一眼,要是迟了,我死了,灵力一断,他们也就成灰了。”

说完这句话后,他颓然合上双眸,毒剂攻心,烈火煎熬。

疼痛是如此撕心裂肺,甚至薛蒙悲恸扭曲的嚎啕哀鸣也变得那样遥远,犹如隔着万丈汪洋,从水中传来。

鲜血不住地从嘴角涌出,墨燃捏紧衣袖,肌肉阵阵痉挛。

模糊地睁开眼睛,薛蒙已经跑远了,那小子的轻功不算差,从这里跑到南峰,花不了太多时间。

阿汀的最后一面,他应该见到的。

墨燃撑起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血迹斑驳的手指结了个法印,把自己传送到了死生之巅的通天塔前。

此时正是深秋,海棠花开的稠丽风流。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最后会选择在这里结束罪恶的一生。但觉花开得如此灿烂,不失为芳冢。

他躺进敞开的棺椁,仰面看着夜间繁花,无声飘谢。

飘入棺中,飘于脸颊。纷纷扬扬,如往事凋零去。

这一生,从一无所有的私生子,历经无数,成为人间界唯一的帝君尊主。

他罪恶至极,满手鲜血,所爱所恨,所愿所憎,到最后,什么都不再剩下。

他也终究,没有用他那信马由缰的字儿,给自己的墓碑上提一句话。不管是臭不要脸的“千古一帝”,还是荒谬如“油爆”“清蒸”,他什么都没写,修真界始皇的坟茔,终究片言不曾留。

一场持续了十年之久的闹剧,终于谢了幕。

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当众人高举着通明火把,犹如一条火蛇,窜入帝王行宫时,等着他们的,却是空荡荡的巫山殿,是了无一人的死生之巅,是红莲水榭旁,伏倒在一地骨灰余烬中哭到麻木的薛蒙。

还有,通天塔前,那个连尸体都已经冷透了的墨微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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