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湖逆旅（下）

洛冰河将小半袋梅子珍惜地揣进怀里，犹如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小心呵护着。

"师尊待弟子真是没的说了，弟子谢过师尊。"

"好了，再不进去王员外该急了，走吧。"

沈清秋步子迈得轻快，身后的众人也跟着他进了府里。

王员外亲自接待了一行人，甭提多热情了，好茶好水伺候着，那个兴奋劲有过之而无不及。

"哎呀，沈仙师诶，可算把你们盼来了，我这府邸啊最近总是不清净，接连死了好几个人，且个个都是少了皮相，闹得人心惶惶的，还望沈仙师施以援手，将这妖人给除了才好。"

沈清秋呡了一口茶水，故作镇定，往王员外身上倚着的蝶儿瞥了一眼。

"王员外无需忧心，我等此番就是专为解决此事而来，听闻这剥皮客专挑年轻貌美的女子下手，蝶儿姑娘又生得如此好相貌，怕是很容易成为下一个目标。"他故意提高音量，试探蝶儿。

"老爷，妾身好怕，妾身该怎么办，呜呜呜....老爷....你要救救蝶儿啊..."蝶儿竟佯装哭了起来，在坐无不打了个寒颤，当然，除了王员外。

“哎呀，心肝，别怕，如今这沈仙师就在这，定能护你周全，不说一个妖人，就算十个也得被沈仙师打跑了，乖。”一番话，要多油腻有多油腻，两人就在众人面前你侬我侬的，毫不顾忌体面。

“咳咳，王员外，我等就不打扰了，不知我们在何处落脚？”沈清秋实在心里恶心得紧，要是等这王员外知道自己的小妾就是剥皮客，看他还笑不笑得出来。

“哎呀，瞧我这糊涂劲，是在下怠慢了各位，各位勿怪。四喜！四喜！带沈仙师他们去客房安顿。一会儿还请各位赏个脸，中午我设了宴为各位接风。”王员外一脸陪笑道。

“多谢王员外盛情，我等先失陪了。”

府里的管家四喜带着沈清秋他们去了客房。

沈清秋独自出了房间，在走廊上想着接下来的动作，这时宁婴婴走了过来，挽起他的手臂。

“师尊师尊，这山下当真是热闹，婴婴想出去玩玩，师尊可要一起去？”

沈清秋本来就喜静，当下就想拒绝，可又想着自己的弟子在山上许多年也没怎么下山来玩过，若让他们自己去又怕那剥皮客搞小动作，更何况宁婴婴是个货真价实的可人儿，难免不会落入妖人手中，左右衡量之下，还是答应了。

"也好，不如去叫上你洛师弟，再问问明帆他们可想一同去。"沈清秋知道宁婴婴一向对洛冰河都喜欢得很，就算自己不说她也会叫上他，倒不如自己提出来也好撮合撮合两人，毕竟感情是需要慢慢培养的嘛。

宁婴婴高兴得直拍手，一头贴上沈清秋的肩膀。

"师尊最好了，婴婴最喜欢师尊了！"松开沈清秋就往洛冰河房里跑去。

沈清秋看着懵懂欢喜的少女，摇了摇头。

他们的年少，多纯粹，多干净。再看看自己，不堪回首，往事多秋。

洛冰河对沈清秋的出行微微吃惊，他自家师尊素来都是对这种闹人的地方能避则避，今日却愿意同着他们一起出来，着实怪得很。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能和自己师尊一起在这繁华大街走一遭，这趟也算值了。

街上确实热闹，各式各样的小摊铺，卖吃的，卖穿的，还有各种琳琅满目的小物什，让人看花了眼。

沈清秋没什么感觉，只觉浮躁人间，无甚在意。反观宁婴婴他们则东看看西瞧瞧，一脸的满足，明帆跟在宁婴婴后面，大包小包地提着，也不嫌累。

洛冰河见自家师尊悠闲地散着步，自己也跟了上去，并肩而行。偷偷看了几眼沈清秋，欲言又止。

"可是有事要问为师，何必扭捏，你问便是。"沈清秋发觉了洛冰河的动作，自己先作了声。

洛冰河面露难色，深呼吸一口气，耳根乍红。

"师尊.....觉得那王员外的小妾当真好看吗？"说完就低下了头，心里不是滋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问这样奇怪的问题，可他就是想问，问了之后心里舒坦了不少，但又开始紧张，手心都出了汗。

沈清秋一脸茫然，这....这孩子关注的点，未免太偏了些，但还是耐心地回答。

"咳，皮相而已，何必在意，当时为师不过是随口说说。你还小，心思不该在这上面，可明白？"

洛冰河一听脸更红了，细细的汗珠溢出了额头。

"师尊说得是，是弟子逾越了。"

"无妨，七情六欲乃人之常事，但凡事都要有进退，有度则适，过量则难以善终。要记着。"沈清秋又趁机树立了一下自己在洛冰河心里的正面形象，而后还向洛冰河微微颔首，以示满意。

"来，擦擦，这天气也不热，怎的出了这么多汗。莫不是不舒服？"沈清秋见洛冰河脸色发红，细汗频出，递出一张白净的手帕给他，上面还绣着竹叶和一个沈字。

洛冰河并没有接过，委色推了推，但心里不知有多想把那张帕子据为己有。

"多谢师尊，不碍事的，许是弟子今日骑了马，汗气还未消，怕脏了师尊的手帕。"

沈清秋只觉得这个理由挺敷衍的，这么长的时间，汗气怎么着也得消下去了，再说，这正是初冬的时候，天气阴冷，没理由会发热，除非是生病了。想到这，沈清秋直接拿帕子贴在洛冰河的脸上开始擦了起来，汗水干了后，又一手摊开捂上他的额头。

"还好不烫，若是生病，怕还要在山下耽误许多时间。"

这一系列动作可不在洛冰河能承受的范围内，心里痒得很，脑门一热跑到一旁的茶水摊，倒出一杯已经凉透的茶水往肚子里灌去，喝了三杯后终于平息了些难以隐忍的心情，好险，差点露馅。

沈清秋简直不能理解这种情况，难道是突然口渴？这也太扯了吧！

洛冰河慢慢回到沈清秋的身边，步子极不自然，像在压制着什么。

“让师尊见笑了，刚刚弟子发觉有东西款在咽食处，许是早上吃多了，所以.....是弟子莽撞。”

沈清秋半信半疑，"嗯"了一声也不再多问，他看天色已晚就带着几个弟子沿着来路回了府。

夜幕时分，星河高悬，这样美丽无害的夜晚，当然适合作妖。

沈清秋趁着三更半夜，四下无人，早早守在了蝶儿的房门外，果然，妖嘛，最喜欢做见不得人的事，刚过了子时蝶儿就按捺不住了，没发现沈清秋就径直朝宁婴婴的房间走去，这意图再明显不过了。

可惜还没走进房门就被修雅拦在了走廊上。

"蝶儿姑娘这是做什么，难不成大晚上的还想和我弟子聊聊天？"沈清秋眼里尽显寒凉和杀机，意在警告眼前的妖收手，不然必定见血。

蝶儿惊了，但面不改色，想着沈清秋应该是警觉性比较高，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份。

"原来是沈仙师啊，真是吓了蝶儿一跳，蝶儿近日总是睡不安稳以致梦游，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此处，若是有打扰到沈仙师休息还望沈仙师海涵。蝶儿先走了。"说罢就转身，加快了步伐。

沈清秋勾唇，这点伎俩真是叫人笑掉大牙。

"蝶儿姑娘是想去极乐之界吗？不如沈某送你一程，只是不知道，那样的仙境收不收作恶多端的剥皮客。"修雅剑出，横在蝶儿面前。

剥皮客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发现，大惊失色，化作一团妖气想要脱身。只是，天下又有几人能从修雅剑下逃脱。修雅剑身凌利，随着风声一剑穿过那团妖气，妖气顿时缩减了不少落在地上化成人形。

沈清秋收回修雅剑，掏出捆仙索将她捆上，现在还不能杀她，还得给王员外一个交代，顺便把她交给弟子门练练手，不然此番便让他们空跑一趟了。

洛冰河刚好出来就看见沈清秋用剑抵着浑身冒着黑气的妖人，直接跑了过去。

"师尊！师尊！你没事吧！"

沈清秋正好还在头疼该怎样去通知王员外和弟子，这不，洛冰河就上赶着来了，真省事。

"无事，这就是剥皮客，你去通知王员外和你师兄师姐，到大堂来。"

洛冰河望了一眼奄奄一息的妖人，那模样着实有些骇人。

"是，师尊，弟子这就去！"洛冰河动作麻利得很，不一会儿众人到齐，都聚在了大堂里。

王员外看到自己小妾这幅鬼样子差点没气背过去，下人站在一旁给他顺着气。

"你这个贱人！竟敢装成妇人祸害我王府！老子杀了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杂碎！"王员外看着地上的剥皮客，咬牙切齿地指着她，嘴里说着最狠的话，却不敢动身。

沈清秋看着两人这副模样，忽的冷不丁地开了口，似有触动。

"世人皆爱皮相，不识骨相。今朝事发，旧情忘却。人也好，妖也罢，终是一坯黄土作了沙，有情无意的，荒唐笑话。"

"蝶儿，可悔啊？"沈清秋几乎是下意识问出了口。

蝶儿笑了，在场的人默了。

"本是山中无情物，偏踏人间染尘泥。以为世人有情，不想多情最无情，阅览无数公爵商贾，爱权财，爱美人，只是，无心啊。罢了，事到如今已无所求，无所憾，仙师动手吧，我绝无怨言。"

修雅剑已悬空，作势真要往蝶儿身上刺去 ，蝶儿望着上方的修雅，闭了眼，口中含糊不清地喃着什么。

"若能重来，山中无事，静默一生。"

蝶儿垂泪了，本想今日丧命于此也好，这纷纷扰扰的人世，终究是容不下自己。

修雅并没直接取她性命，而是飞在了洛冰河面前。

"冰河，你来。”沈清秋的这一句话，让人听不出情绪。

洛冰河还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握住了修雅。

"师尊，弟子....弟子..是。"想着这是沈清秋第一次交给自己这样的任务，一定不能让他失望，做好了心理建设后，提着剑一步步向蝶儿走去。

修雅一点点逼近蝶儿，却迟迟没有刺下去。

"烦请小仙师给个痛快，免去蝶儿的皮肉之苦。蝶儿谢过小仙师了。"

洛冰河握着剑的手微微一颤，修雅险些掉落。他偏头瞥了一眼沈清秋，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等他自己拿捏。

终于，还是鼓足了勇气，闭上双眼，一剑刺了下去。

黑气散尽，捆仙索松落在地上，小小的红绳中间飞出一只彩蝶，姿态翩翩，自由自在。

剥皮客的事情算是暂时告一段落，第二日几人便启程回派。

路上，不同来时那般欢快，多了几分沉郁，众人不语，各自有各自的思量。

洛冰河还是并着马车驾马，沈清秋出了声。

"你如何看待此事，不妨说给为师听听。若是你，你觉得这蝶儿是该杀，还是不该杀？"

"回师尊，这蝶儿自然是该杀的，她手上欠着人命，理应如此。"

"那你为何昨日犹豫不定，欲杀不杀？"

"昨日弟子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多少还是有些紧张。"

"是吗？为师倒是觉得你在可怜那蝶儿。"

"师尊.....师尊果然厉害，还是瞒不过师尊。"

"那你说说，她因何可怜。"

"弟子愚见，还请师尊勿怪。这蝶儿虽说是罪无可恕，但弟子认为，她的结果还是与这喧嚣浮世脱不了干系，若不是这些男子始乱终弃，爱新欢忘旧爱，她也不会去夺人皮相，害人性命，昨日弟子听她所言，本性应是不坏的但却因为偏执而犯下罪过，所以，弟子倒是觉得她未免可怜了些。"

"此番下山历练，还算有所长进。"

"这么说，师尊也是觉得那蝶儿可怜了？"

"不可怜，可惜。世事本如此，痴男怨女属人间常态，只是那妖到最后还是没遇到不让她化蝶之人。"

"师尊，弟子定不会作那寻常负心男子。"

"哦？小小年纪，便有此"大志"？"

"师尊......恕弟子冒昧，师尊可有不想辜负之人？"

“不想辜负之人......”

沈清秋不再出声，洛冰河知道自己冒犯到了自家师尊，一路上，两人再没有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