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夜色渐深，这紫禁城中悄无声息，好似十分可怖，只有那一声声打更声似乎还带了些人情味。

正月里的天，深夜的风依旧如刀子一般刮在人脸上，吹得人直打哆嗦，两个打更的小太监自翊坤宫门口过，瞧着上面的铜锁不由得叹息一声，而后悄声道，“这宫中的恩宠真是没个定数，宠冠六宫的皇后娘娘如今竟也落了个禁足的局面，当真是可怜。”他一壁说着，一壁摇头惋惜。

一旁拎着灯笼的小太监用胳膊肘戳了戳他，笑着道，“我瞧你是糊涂了，可怜皇后娘娘做什么，人家现在有两个嫡子，就算被皇上厌弃了，可到底有嫡子在，还能差到哪里去，你一个小奴才还替紫禁城里顶天高贵的主子操心？”

“也是，快回去吧，冻得很。”

彼时弘历借着夜色，悄悄去了养心殿后殿。

李玉泽跪在下首，瞧着上首阖眼假寐的人，生出了一层又一层的冷汗，弘历悠悠开口，“李玉泽，朕念你一家孤苦，才让你住在这后殿里，可你也得记着朕的好心，明白吗？”

李玉泽连连叩首，“草民明白，草民明白，不知皇上有何吩咐？”

弘历依旧是一副不大在乎的模样，却让李玉泽更为心惊，“倒也没什么，只是朕很想知道，你那日对朕说的真的是实话吗？”

李玉泽一顿，支支吾吾说不上话，吭哧了半天也只道，“皇上……”

弘历却突然站起了身，他指了指桌上的笔墨，垂眸瞧着李玉泽，“朕知道你会写字，知道什么，真相是什么，都一笔笔写下来，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着看。”

“草民…草民明白！”

养心殿的后殿离前殿并不远，可弘历却一步一步慢慢走着，冻得一旁的李玉腿肚子直打颤。他小心翼翼提醒着，“皇上，夜里凉，早些回去安置吧。”

弘历未理，只轻声嘱咐着，“你记着两日去一趟翊坤宫，别叫人看见了。”

“奴才记下了。”

“讷里那边如何了？”

李玉躬身回禀，“回皇上，杨凡大人今日递回来的消息，讷里大人于浙江时并未去过烟花之地，而那名女子也只是讷里大人心善偶然救下的。”

弘历轻叹一声，明明给讷里递了让他万事小心的消息，可不妨这人还是钻进了套子里，当真是笨得紧，“那女子现如今在何处？”

李玉面有难色，“那女子本想跟着讷里大人一同回京，可到了张家口时……偷偷跑了。”

弘历双眉霎时蹙到一起，他不由得被气笑，“跑了？好好个活人都能跑了？这讷里除了政事上用心，旁的竟是一窍不通！”

李玉在一旁陪笑，“讷里大人也是心肠软。”

弘历立时转过身去踢了他一脚，却不妨被李玉一闪躲了过去，他更气，抬手便打了李玉帽檐一下，而后才蹙着眉道，“一个男子，心肠那么软做什么用，”他思量间，已然有了对策，想来那讷里所救下的烟花女子，大抵便是破局的关键，“去传旨，封闭四境，不许叫那女子逃了出去，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带到朕面前，也让杨凡接着寻。”

“奴才明白！”

李玉小跑着去给杨凡递消息，弘历站在养心殿后的园子里，又是长长叹息一声，于这天寒地冻的夜里好似格外凄凉。

他记着前世永璟夭折之时，也是如懿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坐在床边，盯着一旁劈劈啪啪燃烧着的红萝炭，轻声说着那番剜心掏肺的话，再抬头时便瞧见如懿眼里层层叠叠的陌生和失望，让他再没了坐下去的勇气。

想来，这数十年的夫妻恩情竟是全都消磨在了他无端的猜疑之中了。

彼时如懿正窝在榻上拿着一本纳兰的词看着，容珮替她端了补品来，轻声劝道，“娘娘，夜深了，您喝了补药，早些安置吧。”

如懿接过药碗，轻蹙着眉摇摇头，“不急，如今天天躺在床上，也不困。且讷里之事还没个定论，本宫这心便不能放下。”

容珮沉吟片刻，轻声道，“一切有皇上做主，娘娘还是要宽心。”

如懿轻轻叹一声，“本宫是怕若真将鄂乐舜一干人逼急了，怕是皇上到时候也无能为力，”现在想想，他处处昭示的偏心在这宫里是最能让旁人发疯的事，“罢了，不说这些了。”

如懿扭头看向一旁的窗边，却发现少了些东西，可一时又记不起来是什么，容珮在一旁见她这样，自是知道她的心意，“娘娘，那两盆绿梅皇上已经吩咐人扔了。”

如懿挑眉，“扔了？”

容珮面有难色，弘历那日只蹙着眉叫她扔了，可却未说会不会给娘娘再送来两盆新的。她可是记着，娘娘待这绿梅简直是视若珍宝，哪怕枯了也要日日浇水。

如此，容珮只好带了些笑意道，“娘娘那天昏睡过去后，寝殿还没收拾好皇上便冲了进来，一眼便看到那盆枯了的绿梅，皇上说不合时宜，便叫奴婢扔了，”容珮抬眼瞧着她轻蹙的双眉，又道，“皇上来日也定会给娘娘寻两盆新的来。”

如懿一时纳罕，想不清他是什么心思，只盯着月明星稀的天看了半响，末了才感叹一句，“这南方的绿梅到了北方，终究是养不活的。”

“安置吧。”

次日晨起，弘历从凌乱的梦中醒来便觉得头疼不已，他算了算，已经有三日未见过如懿了。弘历悠悠叹口气，也不知这些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越想越气，一时觉着搅了他安生日子的个个都该死！

正思量间，李玉悄然而至，将信纸递给他，“皇上，这是李玉泽叫奴才给您的。”

弘历大致扫了两眼，那李玉泽不过是说自己说得句句是实话，不敢诓骗皇上，弘历冷笑一声，也不知那鄂乐舜和刘纶给了他多少好处，如今进了宫都能叫他咬住讷里不松口，他将信纸递给李玉泽，轻声吩咐着，“将他们一家挪去慎刑司吧，下朝后再让秦立过来。”

“嗻，奴才这就去办。”

禁足的日子都是大同小异，不过是一日一日的瞧着那闭锁的宫门，而后在心里期盼着有好消息能传进来。

这日晨起，如懿睁眼时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她正想动一动，却不妨被一旁躺着的人箍着身子动弹不得。如懿一惊，随即睁了迷蒙的眼去瞧，是弘历。

弘历好似也睡得不踏实，睡着了还依旧紧蹙着眉，二人这么久未见，如懿细细的瞧了瞧他，恍然发觉他满头黑发中藏了一些白发。

她一愣，有些红了眼圈，弘历自从登基以来保养得宜，何时看他长过白发？如懿想了想，大约是这事情太棘手，愁得他也是寝食难安。

弘历睁眼时，便瞧着如懿红着眼看他，弘历一愣，将她搂得近了些，轻声问着，“怎么了？”

如懿摇摇头，“皇上怎么来了？”

弘历笑了笑，“你是过糊涂了，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必定要来的，”他在她耳边轻轻道，“你放心，我是从后门悄悄溜进来的，无人看到。”

如懿一顿，大概是这些时日过得都是今日复明日的日子，她自个儿都忘了今儿是二月初十了。可如懿好似仍有忧虑，“那早朝…”

话未说完便被弘历吻上了她的唇，这一吻好似过了许久，直吻的她有些喘不过气，弘历瞧着她羞红的脸，轻笑着道，“初八那日我便说我染上了风寒，辍朝几日也不是不可。”

如懿一巴掌拍到他胸口，气呼呼道，“没个正形。”

弘历缓缓笑开，可心中仍有忧虑，如今四境已封，可那女子却仍不知所踪，李玉泽虽在慎刑司关了几天也仍未吐实话，这桩桩件件好似卡壳了一般，让他夜夜都不得安寝。

正思量间，永璂领着璟兕，乳母怀里抱着永璟，三个小人儿一同进了寝殿给如懿祝寿。

璟兕刚给额娘行完礼，便迫不及待的窝进弘历怀里，小手抓着他的衣襟，带了些哭腔道，“阿玛好久都没来了，阿玛不要蕴安了。”说罢，她便嚎啕大哭起来，听得弘历心揪着疼，赶忙哄着乖乖女儿。

小姑娘哭了许久，任由着如懿和弘历哄着都不大管用，直到哭够了才停了下来，只是仍旧抽噎着，也不大愿意搭理弘历。

弘历无奈，拿了帕子替小姑娘擦了脸，柔声哄着，“是阿玛不好，这些日子忙得紧，阿玛答应你，等过了这些日子，便带你出去玩，可好？”

璟兕抽抽噎噎的也未接话，如懿瞧着一旁的人低下去的眉眼，拍了拍怀里的小人儿，而后笑着朝她挤挤眼，璟兕一瘪嘴，不情不愿的答应着，“好吧，”她恍然想起什么，坐直了身子朝弘历伸去小手，“拉勾。”

璟兕小小的心里记着，哥哥要跟她约定了什么，只要拉过勾，那便都作数，所以今日她便也要跟阿玛拉勾，免得他来日忘了。弘历缓缓笑开，伸过手便跟着女儿拉勾。

哄好了这小祖宗，终是让她跟着乳母回了偏殿擦脸用膳。弘历这才发觉旁边还站着自个儿的两个儿子。

永璟不会说话，只睁着眼瞧弘历，大约是父子连心，弘历将他一抱在怀里，永璟便眉开眼笑的看着他。弘历一顿，恍然想起几日后便是永璟的满月，只是翊坤宫的门紧锁着，哪怕他能悄悄溜进来，可到底也是亏待了他们母子两个。

一旁的永璂不吵不闹，只静静的瞧着阿玛和额娘，弘历将怀里的小人儿递给乳母，而后朝永璂伸手，“永璂，怎么不来阿玛这儿。”

永璂急急过去，将手里新练的字帖那给阿玛看，“阿玛，这是儿子新练的字，阿玛瞧瞧。”

弘历拿着字帖，有些红了眼，他未接话，只将永璂抱在怀里紧紧搂着，他搂了许久，直让儿子觉着今日的阿玛怎么怪怪的。

安生日子总是过得极快的，弘历还未察觉过来，便又到了晚间该就寝的时候。

彼时他正揽着如懿躺在床榻上，一个儿劲儿的叹气，如懿忧心他身子，只好温声宽慰道，“若是太棘手了便放放，别累坏了身子。”

弘历闷闷道，“咱们几日未见了？”

如懿一顿，“二十五日。”

二人都未接话，殿中除了从窗户缝里挤进来的风声，一时静悄悄的，弘历思量着二人上次这么长久未见还是太后让她在重华宫受孝那阵子，可不妨自个儿当了皇帝这么些年，却还是护不住她。

他一叹，握着她的手道，“是我不好，没能护好你。不过，如今四境已封，那女子也逃不过这天罗地网，李玉泽已被我关进了慎刑司，想来很快便有结果，你放心。”

如懿在她怀里蹭蹭，轻轻道，“好，”她心里想着另一桩事，思量了一天才轻声问着，“那绿梅？”

弘历一顿，这才想起那日被他心烦而扔掉的绿梅枯枝，虽然他还未给她备新的，可那枯枝摆在那便能让他想起那三十三年里每一个寒凉的日日夜夜。

他忍了忍喉头哽咽，埋首在她青丝之间，“现在还不能说，到时候你便知道了。”

他想着，往事不可追，来日犹可期。

他们定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携手同行，直到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