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历瞳孔一缩，将手中的十八子扔到案上，冷声道，“传！”
想来刘纶大抵已将这局布得天衣无缝，但他偏要赌一赌，赌他总有疏漏的地方。
可于这静谧得让人窒息的大殿中，弘历听着自己一声声沉沉的心跳，他也不得不承认自个儿已然手抖心慌，只是于刘纶面前，不得不端着一国之君的架子。
如今的日子太难得，他不能允许有一丝一毫的错漏。
李玉手执拂尘，疾步进入殿内，后面还跟着一家三口，弘历打眼瞧去，三人皆是衣衫褴褛，骨瘦如柴，一看便知是从江浙一带逃难来的。弘历心中冷哼一声，也不知刘纶从哪里寻来的这些人。
寻常老百姓自是未曾面见过天子，所以一进了殿中便畏畏缩缩，又偷摸这打量几眼这富丽堂皇的养心殿。弘历见此也未说话，只勾唇冷笑，而后便端起茶杯默默等着。
刘纶小心翼翼觑着弘历的神色，见他这样，便有些发急，低声警告，“皇上面前，还不赶紧行礼！”
为首的男子急忙扯着老婆孩子跪下，抖着声音开口，“草民给皇上请安，皇上万福金安。”
弘历用茶盖撇去浮末，又拿起案上的十八子在手里摩挲着，淡漠道，“你今日来，所谓何事？”
“回皇上，草民进日来是求皇上给百姓们一个公道，草民贱名李玉泽，乃浙江人。今年逢洪灾又逢饥荒，幸得皇上派人赈灾，才救了草民一家人的性命……”那李玉泽仿佛讲故事一般，直听得弘历不耐烦，他甩了甩手上的十八子，“拣要紧的说！”
李玉泽一抖，赶忙应是，“可谁知，那讷里大人派人临时搭建堤坝的麻袋里塞的全是腐木，皇上明鉴！那玩意儿根本挡不住洪水，那天夜里，洪水直直冲坏了那堤坝，草民们临时搭建的住所也塔了，只有草民一家逃了出来。”
弘历手一顿，凉凉开口，“那你又如何得知，是讷里派人做得？”
李玉泽急得快要哭出来似得，“皇上，讷里大人那天来巡视时端了一副亲民的样子，可一转头便又和他身边的侍从说什么不必用心，上头拨下来的银子多，随便敷衍就行，而且草民还看见，还看见…”
弘历眼神冷冷扫过他，蹙着眉道，“看见什么？！”
李玉泽叩首道，“那日草民便觉着不对，所以便偷偷跟着讷里大人，看着他进了青楼！”
弘历直盯着他，那李玉泽吓得再也不敢把头抬起来，半响才听他道，“你所言可真？”
李玉泽再度叩首，“回皇上，草民不敢妄言！”
弘历揉着鼻梁，心中思量着对策，他扭头问一旁的李玉，“讷里如今在何处？”
李玉沉吟片刻，躬身回禀，“回皇上，讷里大人于正月初五启程回京，现下大约还在路上呢。”
弘历听闻此，心中便一片了然，讷里是何为人他自然清楚，不然也不会只借着如懿的面子，便将他提拔至户部侍郎之职。如今刘纶赶在讷里未回京之前便将人证提到他眼前，为得就是要打他个措手不及。
刘纶这如意算盘打得确实不错，讷里还在回京途中，二人无法对质，全凭李玉泽一人说辞，再赌上他自个儿的疑心，这事情便也成了五分。
弘历转着十八子的手一顿，不对！
若仅仅如此，鄂乐舜也不至于半年前便开始与刘纶密谋，他脑中渐渐清明，又用余光扫了扫刘纶的脸色，便知这后面还有事。
他往龙椅里一靠，依旧是一副淡漠的表情，“朕知道了，李玉，将此三人带去养心殿后殿，着人看起来。”
“嗻，奴才这就去。”
刘纶一惊，未想过弘历竟要将这消息死死压在养心殿，他稳了稳心神，见三人被带出去后，便从袖中抽出几封信递给弘历，“皇上，讷里去青楼之事臣早有耳闻，且他替一青楼女子赎了身，这几封信是那女子托臣转交给皇上，她说青楼女子不宜面圣，可为了当地百姓，有些事也不得不做。”
弘历端起茶碗抿了口茶，冷笑一声，“朕还不知，一烟花女子竟有如此胸怀？”
他冷冷扫视着刘纶，半响才道，“那李玉泽一家你又是从何处寻来的？”
刘纶立时撩起长衫跪在地上，“皇上容禀，讷里于浙江时联络官员将他贪污一时捂得死死的，以至于百姓们的一字一句皆不达天听。那李玉泽一家是好不容易逃出来的，想要来京城报官，臣偶然遇见，便救了他们。”
弘历哦一声，“这么巧，把信给朕。”
刘纶双手奉上前，弘历将信纸从中抽出，渐渐白了脸色。刘纶抬头觑着他的神色，适时补了一句，“这是谁的字迹，皇上一看便知。”
弘历抬头瞪他一眼，刘纶迅速低下头，而后却又勾了勾唇，如此，他不信皇帝还未有疑心。
那信上是如懿的字迹，里面字字句句皆是关于朝政之事，后宫不得干政，这几封信若要人尽皆知，那大概只会把他逼上废后这一条路可走。
可他不会信，也不能信，单不说如懿的为人，且说前世仅贞淑一小小婢女便可临摹如懿的字迹，如今看来，刘纶也能寻一人模仿当朝皇后的字迹了。
“这几封信朕先收着，”弘历收好信，将其封在一木盒子里，“等讷里回京，朕再做决断，爱卿辛苦，如今还在年节里，早些回府吧。”
刘纶有些不可思议，如此大事，弘历怎能按下不提，难不成真是为了皇后？！
“皇上！”
弘历冷冷开口，已由刚才稀松平常的语气转为低声怒喝，“朕说了，朕自有决断！你还要替朕做主吗？！”
刘纶立时躬身行礼，“臣不敢，臣告退。”
他瞧着刘纶出了养心殿，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将盒子中的几封信抽出来递给李玉，低声吩咐着，“拿去烧了，后殿那几个人你着人好好看着，不许他们出来，等到夜里，你再去细问问。”
李玉见事涉如懿也不敢怠慢忙赶着去了，可不妨弘历的声音从后面追了过来，“等等，今日之事，不许叫皇后知道，免得她动了胎气。”
“奴才明白。”
弘历回翊坤宫时，已然过了晚膳时分，如懿正坐在榻上昏昏欲睡，可迷糊间却被一股熟悉的龙涎香包裹住，睁开眼便瞧着弘历笑着看她，“怎么不去寝殿睡？”
如懿揉了揉眼，“想着皇上还未用晚膳，便等一等，”她站起身抚掉他身上的雪，“怎么去了这样久？”
弘历心中犹疑，想着该不该跟她细说说讷里的事，可瞧着她的肚子，便又将话憋了回去，“在商量着赈灾一事，事情多了些，便晚了。”
如懿温声道，“好，用膳吧。”
如此，弘历便惴惴不安的用了晚膳，可不成想他这心思竟延了好久，每每见如懿时便心中犹豫，以至于有时跟她说话时都会走神。
如懿想不明白这人是怎么了，可左思右想也不过是朝政之事让他操心，如此便也不多问，只如从前一般，默默陪着他。
正月十六，乾隆二十一年的早朝第一日，刘纶果然联合几位大臣，弹劾刚刚回京的讷里。
彼时讷里站在白玉铺成的地上，脸红一阵白一阵，可这心中也憋了满心的怒火，他连连叩首道，“皇上，臣冤枉，还请皇上明察！”
弘历不耐地挥了挥手，“今日先到这儿，都散了。”
下朝回养心殿的路上，弘历于犹豫之际终是下了决心，如今事情已然被铺到明面上，还不如他缓缓的说给如懿听，若宫内流言四起，那怕是更会坏事。
可大概是想什么来什么，御驾稳稳的走在长街上时，弘历便远远瞧见菱枝狂奔而来的样子，他手一抖，心渐渐沉了下去。
菱枝几乎是扑倒在地上请安行礼的，“皇上，皇后娘娘早产，已有难产之象，各个太医都已经到了，还请皇上速去看看！”
弘历急呼一声，“去翊坤宫！”
辇轿走得又稳又快，不过片刻便到了翊坤门下，弘历还未踏过宫门，便听着正殿里传来如懿的哭声。弘历心一抖，赶忙冲进了偏殿。
江与彬见皇帝来，立时从正殿出来，跪首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受惊颇重，且娘娘胎位有些不适，已有难产之象，微臣请皇上旨意，若真到万不得已之时……”
江与彬话还未出口，便听到迎面而来的一声怒喝，“你是太医，若不能保皇后万全，朕要你有何用？！无论怎样，皇后要紧！”
江与彬长出一口气，“微臣遵旨！”
于偏殿煎熬等待的时候，弘历召来了容珮，细问了问为何如懿今日竟会受惊以至难产，他开口便觉着心慌，“皇后今日为何会如此？”
容珮带了些哭腔，“皇上，今日有个小太监来传话，承恩公夫人说讷里大人及福晋和娘娘的小侄子在前些日子就被皇上下了大狱，想着请娘娘想想办法，娘娘月份大了，又因着事关讷里大人，关心则乱，一时心绪难以转圜，这才动了胎气。”
弘历冷哼一声，“朕何时将讷里下了大狱了？可知是什么人了？”
容珮怔愣了片刻，随即摇摇头，“没有，那个小太监面生的很。”
弘历一叹，即是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让他抓到一丝把柄。
正午时分，日头晒得屋檐上的雪都化开，水一声一声的滴答着，搅得弘历更加烦躁不安。他来回踱步着，听着正殿里如懿的哭喊声每每都想冲进去瞧瞧，可却总被身旁的奴才拦着。弘历作罢，只好坐在榻上急急的等着。
于是于这不安中，他便听见了响亮的儿啼声，弘历本闭着的眼倏然睁开，缓缓露了些笑意。
乳母抱着新生的婴孩进殿行礼，“启禀皇上，皇后娘娘诞下了一位阿哥。”
弘历颤着双臂接过小小的一团小人儿，一时竟红了眼眶，这是他盼了两世的孩子。可这欢喜还未生成，他便于接生姥姥的下一句话中再度跌落深渊，“皇上，皇后娘娘产后出血，血一直止不住。”
弘历转手便将永璟递给一旁的乳母，急急便往正殿冲过去，可将将踏进去时却被身旁的一众奴才拦住了去路，李玉哭喊着道，“皇上，产房血腥不祥，您不能进去啊！”
弘历抬脚便踢到了李玉，手颤着指着正殿，怒喝道，“皇后已然平安诞下一位阿哥，有何不祥？！如今皇后不安，朕进去看看又有何妨！”
他抬脚又要往里冲，可奈何一众奴才都围堵在殿门前，弘历被逼得心肝乱颤，手不停的胡乱指着，“朕看你们是要反了！”
江与彬听得殿外的动静，连忙出来劝道，“皇上，齐太医已为皇后娘娘行针止血，请皇上放心，齐太医医术甚佳，娘娘定当无恙！”
弘历长长叹了口气，无助的盯着正殿里的人端着盆血水来回走动，泪从眼角滑落，他无奈高喝一声，“如懿！”
如懿渐渐发白的脑中，恍惚间听到有人在叫她，可奈何眼皮太沉，她微微动了动手指，只得闭了眼，沉沉睡了过去。
如懿醒来时，已然是第二日的傍晚，彼时弘历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阖眼小憩，她瞧着他脸上渐生的胡渣，恍然红了眼圈。
她微微咳了一声，惊得椅子中的人立时睁眼瞧她，弘历赶忙扑过来，在她身上胡乱摸索着，“你怎么样？怎么样？”
如懿声音哑哑的，“孩子呢？抱过来让我瞧瞧。”
弘历赶忙将一旁摇篮中睡着的永璟抱给她看，又轻声道，“这孩子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便叫永璟可好？”
如懿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低低道，“你定便好。”
弘历见她心绪不高，便吩咐乳母将永璟抱了下去，而后又吩咐容珮端了碗阿胶羹来，喂着她喝，可不妨勺子递过去时如懿却未张嘴，只直直盯着他看，近乎一字一顿道，“皇上，有些事您是不是未跟臣妾说过？”
弘历一顿，心直直往下坠。
李玉在殿外听着寝殿里的低声细语，想来也应该未有什么事，虽说那小太监不知得了谁的指使胡乱传话，可总归皇后娘娘信的应是皇上，而皇上也总能哄好皇后娘娘。
他摸了摸被弘历踢肿的肩，心里暗暗保佑着皇后娘娘千万别与皇上有什么隔阂，否则苦得便是他们这群奴才。
他这小心思才刚刚生成，却见弘历面色极为阴沉的从殿内大步而出，冷冷道，“传旨，皇后干涉朝政，着禁足翊坤宫内，不许任何人探视。”
李玉一怔，瞧着已走至宫门口的人，又面带忧虑的瞧了瞧静默无声的寝殿，赶忙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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