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再走十里,想必也只有荒郊野岭,再无住家酒舍了。
思及此,边伯贤返身几步,进了那间小客栈。
“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
边伯贤刚想掏出怀中画像,此时却见店中早已坐了三人。那三人皆是独自一桌,自饮自酌,看来互不相识。
边伯贤顿了顿,也随意在一方桌前坐下:“来壶酒,上几个小菜。”
“好嘞。”
待小二把酒菜端上来,边伯贤这才把怀中画像按在桌子上:“店家,可见过画像上的人啊。”
那店小二仅是看了一眼,便笑着答:“没见过没见过。”
边伯贤狐疑地看着他,觉他神情有异:“你还没仔细瞧瞧,就能肯定未曾见过?”
小二憨厚地笑了:“公子你刚一把它拿出来,我就知是哪一幅了。这画像啊,我今天已经看了好几遍了。”一听此言,边伯贤神色稍有动容——这画像上的李子龙,可是皇上暗中要找的人,难道说……
还未接着往下问,他便又听那小二朗声道:“哎呀,四位客官是一起的吧?怎的都在寻找同一个人呢?”
此话一出,边伯贤余光中便觉其他三人饮酒的动作皆有片刻停顿。
边伯贤率先笑了出来,但也并无其他举动,开始自顾自地喝起酒来。喝了一口才冲那店小二招了招手。
“小兄弟,回去烧烧香。”边伯贤说。
“啊?公子此话怎讲?”
“我这么善良的人,已是不多见了。”边伯贤笑得一脸深意,竟还伸手替那小二整了整衣领,顺便塞进他怀里几个碎银子,而后又往那三桌的方向努了努下巴,故作一副担忧的模样,“那几个人啊,没在拿画像问了你之后杀你灭口,已是罕见的仁慈了。”
店小二愣了一愣,这才后知后觉地发觉事有古怪,当即吓得面容失色。
边伯贤慰藉似的拍拍他,示意他可以下去了。
小小客栈不过五六方桌,而四人各据一角,静默自饮。
打破这宁静的,是一队人马的破门而入。方才吓得不轻的店小二本想躲在柜台后再不露面,但抬眼一瞧,得,这次来的更得罪不起——竟是官府衙役们。今天这是怎么了?小二只得苦着脸跑出去迎客。
“官爷们,您,您是——”
“快上酒!兄弟们办案累了!”
“是,是,酒这就来!”
或许是在查办大案,这群衙役浩浩荡荡竟有十七八人。几人落座后,便发觉这空闲的两桌根本不够坐。
边伯贤正独自喝得畅快,此时忽然被人大力搡了搡,随后响起个大嗓门。
“你们几个,快!给爷几个让个桌!”
边伯贤有些厌恶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一番那个领头的衙役,并未说话。
那领队的衙役一下子起了怒火,正欲发作,小二大着胆子上前劝阻:“官爷息怒,官爷息怒……这位公子,要不您还是跟那几位公子并桌坐吧……”
小二说得也颇为难。他看这公子不像是普通人,但是这官爷也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呀!
边伯贤看了一眼小二,目光又转回眼前的衙役身上,刚欲开口嘲讽几句,忽听得那边有人开口唤道:“兄弟,还是过来吧。”
边伯贤转头,看到那三者中有一人立着,正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
“别耽误官爷们吃饭。”那人淡然道,“过来坐吧。”
边伯贤再向旁一瞧,只见有两人已经坐到了一桌;而那招呼自己的人,说完之后也朝着那桌走去。
边伯贤笑了笑,抬手朝那官爷作揖致歉,便往那一桌走去。
身后的衙役们疑惑地看了他几眼,骂骂咧咧地坐下了。
而这头,四人围坐一桌,待小二把酒菜移过来,竟显得颇为丰盛,像是其乐融融的亲友相聚。
边伯贤这时才更清楚地看到了几个人的面容。
这三人皆是年轻男子。这张桌子最初的主人,着黑色锦服,眉如剑锋,眼神凌厉,体态健壮而肤色黝黑;方才招呼自己的那人,着一身玄色长衣,手执一扇,精壮干练的容貌上却是一双桃花眸;而第一个移桌于此的那位少年,此时正坐在边伯贤对面,看上去竟有些瘦弱,面色苍白姿态慵懒,比起另两位简洁的发髻,这青年的头发也只是简单扎成一束,松散地甩在脑后。
此时此刻,只有边伯贤和这瘦弱少年在颇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一桌的人,另外两人只是不动声色地饮酒夹菜。
对面那少年望着这几人,笑了一笑。
身后是衙役们热闹的吃酒声,而这一桌,则是微妙的静默。
边伯贤把面前的酒一饮而尽,率先开了口。
“一,二,三,四……”
他假模假样地数了数这一桌子的四个人。
“——东缉事厂,锦衣卫,六扇门[1]和大理寺。”
那三个人的视线终于齐刷刷地望向他。
边伯贤朝他们抱拳笑了笑:“差不多是这几位吧?幸会幸会。”
那执扇人也回以不咸不淡的笑容:“阁下既然是其中之一,那么不妨亮明身份。”
“别急啊,先让我猜一猜。”边伯贤环视一周,仍是把视线定在执扇人身上,胡说八道起来,“……这位大人器宇轩昂举止端庄,像是大理寺的风格;而这位,”他把头转向那黑衣男子,“面容沉稳行为庄重,该是锦衣卫吧;而这位小公子,”他最后望向对面那少年,“一副毫不拘泥的模样,风格颇像……东厂?”
那少年甚有兴致地听他讲。
大家都知边伯贤不过是在学街口算卦先生随口乱说。从未说话的黑衣男子终于开口,语带轻蔑:“照你这意思,你是六扇门的人了?”
边伯贤往椅背上一靠,摊了摊手:“对呀。”
黑衣男子嗤笑了一声,而对面那少年的笑意更深了。
“想不到,竟和各位追到了同一条路上。”执扇人道。
黑衣男子颇为挑衅:“怎么?以为只有自己才能查到线索而别人就办不到吗。”
边伯贤在一旁搭腔:“啧啧,大人这性格真是愈发不像锦衣卫的人了。”
黑衣男子眯起眼看他:“倒是这位大人,插科打诨耍无赖的模样,真有点东厂那帮走狗的风格。”
执扇人笑得不清不楚:“大人说话真是不怕得罪人啊。”
“这就算‘得罪’的话,那以后的日子岂不是更精彩了。”
黑衣男子的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了一连串的人声:“走了走了!还有任务呢!”
原来是衙役们酒足饭饱,要起身离开了。
小二犹豫着追上去,战战兢兢地问那领队的衙役:“官爷……您,您们的酒钱……”
“还他娘的要酒钱!”那领队推了小二一掌,直把那柴火般瘦小的小二推在地上,其他衙役们一阵哄笑。
“爷为你们这帮人整日劳作,你倒还好意思找我们要钱!”
小二吓得不轻,直跪在地上求饶。
这头的边伯贤摇了摇头,叹道:“世风日下啊,官府的居然在这里仗势欺人——我说,在座的那位衙门大老爷,不去管一管么?”
这话说完,桌上静默了一阵。而后,那名黑衣男子漠然扫了几人一眼,冷声道了句“见笑了”,便起身直向那群衙役们走去。
那些衙役们还在欺辱那店小二,下一刻功夫,就见那领队便被黑衣男子拽过身来,一拳砸在了脸上。
那领队长得五大三粗,竟被这一拳打翻在地。周身的喽啰们都看傻了眼,那领队自是怒火中烧,从地上爬起来,凶煞的脸孔还未对着出拳者骂出来,就被眼前伸来的一块玉佩镇住了身形。
只见那羊脂白玉上镌刻了官名“大理寺少卿”,而最后又镌一“金”字。
“金……金钟仁……”那领班看这玉佩,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随即如梦初醒,模样大骇地跪倒在地,“大人……金大人!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小人该死!”
其他衙役见此情状,慌忙跟着跪下。
那位金大人收起玉佩,沉声问道:“报上名来。”
伏跪在地的领队忙道:“小,小人孙阿财……”
“今日有任务便继续执行,待回去后,你亲自报与你知府大人,叫他将你革职查办。”
“……是是!小人遵旨!”
金钟仁吩咐完这些,便拿出些钱来递与那小二,又转头望了一眼身后那桌看热闹的三人,二话不说,出门离店而去。
待那些衙役们悻悻离开,边伯贤才看够了戏,伸了个懒腰:“果然是越来越精彩啊。”他对剩余二人抱了抱拳,道了句“后会有期”,便也扬长而去。
出了客栈继续前行,果然是荒无人烟的乱草野林。边伯贤走了一段路,忽而停下,头也不回地朗声问:“还要继续跟下去吗。”
不一会儿,便有人行到了眼前。
“我可不是跟踪你。”那人扬了扬手里叠着的画像,“你知道的,我们本就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竟是方才那玄色衣服的执扇人。此刻他的扇已打开,扇面是青鸟立枝头的画作。而那双桃花眸,漂亮得有些惊心了。
边伯贤朝他歪头笑笑,意有所指:“哦?一条路上的么?”
林间风声萧萧。
倏尔,那人忽然手腕一转,便从扇中接连飞出足足五枚暗器。那些尖利的金属物件破风而来,足见暗器主人的内力深厚。边伯贤忙低身躲避。俯下身的空,他摸出腰间的刀,抬手便挡开了最后一枚暗器,而后将刀直指那人颈间,却被对方用折起的扇子挡住。那扇子暗藏机关,扇骨皆是用金属所制,虽然扇纸已被割破,却也足以堪堪挡下边伯贤的刀。
“——出手阴毒狠辣,不愧是东厂的大人,”边伯贤冷笑道,“为了逼我使出武器,竟然直出杀招。”
那人依然笑得和煦:“怎会是杀招呢。鄙人这点雕虫小技,想来大人一定是避得过的。”他说着,斜过视线瞥了眼边伯贤刀上的花纹,“——绣春刀。原来是锦衣卫的千户大人。”边伯贤并未收回刀,只是盯着他。又听那人说道:“若是锦衣卫的话……可是边伯贤边大人?”
“东厂的侦查工作真是滴水不漏。”
“边大人,我们要一直这样兵戎相见么?”
“我可不敢保证大人的扇子里会不会再飞出些什么东西要了我的性命。”
执扇人耸耸肩,率先收回了挡刀的扇子。
边伯贤也慢慢收起刀,依旧望着他。
“不知阁下是东厂的哪位大人呢。”
对面那人又将折扇打开,却是换了一幅扇面。果然机关巧制。
边伯贤见那扇面题有几字,落款处的草书颇难辨认。
“百般机关尽算
——朴灿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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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注:在官方释义里,“六扇门”指的是三法司衙门,而这三法司则是大理寺、刑部和督察院的合称;而有一民间说法,传“六扇门”是皇帝授权下由刑部培养的杀手组织,且多与江湖帮派有染。本文取此民间说法,即六扇门为隶属刑部的单独组织。(Anyway,六扇门在文中其实不怎么重要。)
[2]东厂只有领导班子才是宦官!切记!其他都是正常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