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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尽光芒(3)

旧城与沉船

祭巫布满老茧的苍白大手欧洲海狼皮鼓面上敲打出缓慢沉郁的三三拍,咚——咚——哒…两重一轻单调且稳定的鼓声中似乎连篝火坑里火苗的舞蹈都迟滞了不少。

四名头戴骨面具的司使举着高大的幡旗从崖壁下的甬道口中现身楪和她的父亲砺紧随其后。广场边的人群纷纷散开给他们让道。咔哒,四面画着神之眼的幡旗被卡在广场中央雕像的四周。在火光的掩映下,造物者那有一半都沉没在阴影中高大挺拔的身躯更显得无法靠近。

砺来到祭台之上站定,尽管在家里已经复习了很多次流程,但他现在还是忘了第一步该干什么,楪怒其不幸哀其不争地拽了拽父亲消瘦到可以看见突出骨节的尾巴,他才连忙在祭巫面前单膝跪下。祭巫放下手中的鼓,转身从旁边侍童端着的青铜皿里蘸取一滴暗红色的粘稠液体,用指尖轻轻涂抹在砺额头正中央。砺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口中低声念诵着些什么,周围的众人也纷纷低头为他祈祷起来。海风掠过空荡荡的沙滩来到悬崖边,火苗在坑中抽搐了两下,祭巫头顶的赤足鹰尾羽在风中无力地摇摆着。

“咚——”祭巫又敲了一下鼓,众人睁开双眼,楪搀扶着砺站起。祭台下围成一圈的人们的各色双眼中反射出跳动的篝火。“咳……”捋了捋长袍的下摆后,祭巫开口道:

“自先祖被造物者们带到这片幽蓝的乐土以来,没有人数的清在时间的无尽长河之中已经飘去了多少沙砾。仅生存在这片海岸的我族,有文书可考之历史便可追溯至三千七百年前。作为曾经的书者兼学官,今天踏上回归之路的砺对此是再熟悉不过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被叫到,砺那乱草般的刘海之下的眼睛不由得抬起来看了看台上的祭巫,但很快又把眼神挪下来了。楪站在一旁,看着坐在火坑边枯瘦得似乎多跑几步那身包皮骨头就会散开的父亲。在翻阅古籍时会闪出孩童般光芒的淡蓝色眼睛此刻注视着脚下一只误闯到祭台上的独眼蟹。光看那眼睛,楪都可以感觉到那具皮囊之下的一切正在不可逆转地慢慢崩裂朽坏,散发出陈旧的腐烂气息。

“在这片乐土之上,造物者给予了我们树木、风、星光与用以容身的岩壁;在海洋之中,造物者给予我们赖以生存的鱼类。但是造物者给予我们最大的馈赠是我们的身体——精壮有力的四肢,足以主宰陆地上所有生灵的强健体魄,能看透迷雾之后一切的双目,可洞悉黑暗中爬虫足音的双耳,坚硬的手爪足以攀登上任何峭壁,精巧的耳鳃使我们可同冰鲸一样畅游海洋…不仅如此,造物者在离去前甚至还留下了一座盛满古籍的神塔,古籍教会了我们何为真正的生存之道。通过对古籍的解读,我们才创造了自己的语言文字,在多孔的岩壁中打造居所,用兽皮和麻秆编制衣物,而不至于沦为衣不蔽体茹毛饮血的沙漠兽。”

伶站在人群的最外侧,一只手倚在阿明身上,打了个悠长而寂寥的哈欠。“啊——~听他讲这么多遍我都快背下来了。”

“害,别提了,我以后可真得去背那些玩意。虽然听起来很废话,但是祭巫说的都是古籍里的精髓。”阿明看着沉默地站在篝火旁边的楪说道。橙红色的光泽在她有些许暗红色条纹的光滑躯体上游走着。

“你真想去当学官啊?”伶笑着用胳膊肘去捅阿明的大腰子。

“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当上可说不定。”

“同时,造物者还宽容地让我们免受衰老与疾病之痛楚。在浩如烟海的古籍中,几乎所有书卷都提及了造物主们曾被漫长到接近永恒的生命所折磨的痛苦。而我们在灵魂即将回到造物者身边之前,生生世世刻在我们骨血之中的神谕便会指引着我们进行光荣的远行——横渡这片幽蓝之海的途中,灵与肉逐渐分离,从而抵达那遥远的彼岸。”

天空中的星团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撕开了道裂缝,瀑布般的淡绿色极光从中倾泻而下,落在布满兽齿状石块的悬崖背后。

“看吧,造物者刚好在此刻为你打开了门。”祭巫手中的脊骨节杖摇摇晃晃地指向天空。“趁此良时出发吧。”

松松散散的人群把楪和砺围在中央,向着海岸缓慢行进。

窄小的帆布刚在桅杆上升起,便被海风“呼”的一声灌满。甲板上堆满了瓶瓶罐罐和各色鱼干,甚至还有两张完整的海狼皮。“真的放不下了,阿枫,你这罐东西再摆上来船就沉了……”“这不是还没沉吗?拿着!”砺细瘦的双臂拗不过面前这个棕眼睛的魁梧汉子。“我家女娃今天得了点小病来不了那娃子说最喜欢听你讲古籍里的故事了,昨天还说以后也要找个学官嫁了。”人群中发出几声稀碎的哄笑,当楪和伶还有阿明三人站到帆船前时,笑声很适时地戛然而止。

阿明将手上捧了很久的麻布长袍啪的一声展开,砺低下身去,让阿明把袍子在他肩上系好。两人沉默地对视了几秒,砺才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从身旁的兽皮袋里掏出一支细长的赤足鹰尾羽笔。“阿明,”他的脸上挤出个有点勉强的笑容,“我当了半辈子书者和学官,但是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发现。到要远行的时候我才发现,只想着去挖埋在古籍里面的东西,到头来迟早只会把自己给埋葬。”阿明双手接过羽毛笔,低声说了句:“愿造物者指引您。”

伶走上前一步,砺看见他的脸庞便不自觉低下了头,“伶,我……”

“叔,陈年旧事就别提了,都到这种时候了。”伶知道这个男人一和别人对上目光就说不出话来,便把眼睛挪到了帆船雕着狼首的船头上。砺还在酝酿着要说些什么,伶就突然上前一步凑到他耳边说了一句:“叔,我昨天在海里看到一截骨头。”

砺干枯的双唇半张着却说不出话,无神的双眼紧盯着甲板,海风卷起袍子的下摆,抽在身上让他感到又痛又痒。“你……你在哪里看到的?”

“不远,大陆架尽头的海峡里。”伶轻轻拍了拍砺的肩膀好让他安心一些。“叔,当年就是那个东西干的好事吗?它是什么?”他的手腕突然被砺骨节突出的双手抓住。“离那些东西点……”砺环视了下有些茫然的众人,压低嗓音说道:“你想知道的话,过阵子去问阿明。”“蛤?问他?”转头看了看站在旁边挠屁股的阿明后,伶不由得轻叹一口气,他知道接再问下去这个男人也不会说了。等砺的手慢慢松开,他也后退一步,说道:“愿造物者引导您。”

楪捧着个粗陶瓶走到船前,从瓶中倒出几滴荧光液在指尖上,而后在砺的左右两边脸颊各画上一道。“愿造物者在茫茫黑夜中借此标识寻得你的身影。”此后父女二人就如此沉默地立在水与岸之间对视,砺仰望着已经比自己高出一截的楪,双手轻轻抓住楪的双臂,整个身体逐渐缩起来到近乎要跪下,一时间让伶感觉这对父女其实应该对调一下变成母子。“楪……你今年已经十六了……”

“对,怎么了?”即便在这时候楪的语气还是那样听不出多少感情。

“我又想起你妈妈了……你现在和她当年一模一样,连眼睛都一样是锐利的红色……我对不起她,楪,原谅我……”

“爹,半个村子的人都在看你哭啊,别哭了哈,都要远行的年纪了,丢不丢脸啊?”楪像哄小孩一样拍了拍父亲蓬乱的头顶。

砺抬起头,目光越过楪的肩膀落在远处的崖壁顶端。一抹淡黄色的光从兽齿般的岩石间探出头来,众人几乎在同时也都转过身去注视那抹来之不易的光芒。光在他们的注视之下逐渐攀住岩壁往上爬升,在把视野的边界线刚好涂满之后便如同退潮的海水般慢慢回到它来的地方。

“刚好光也来送行了。”砺轻轻握了握楪的双手,而后转身回到船上解开缆绳。船头吱嘎叫着离开沙地,楪却突然跳到水里抓住了船舷。

“楪!”阿明在人群后边叫道,楪转过头来狠狠剜了他一眼让他闭嘴。砺站在甲板上不知所措,楪趁机把他的手抓过来,食指放进嘴里。“啊!”被咬破的食指被举到楪左手抓着的一个小泥巴团子里,挤下两滴血后她就转身跳回到岸上。

“行了,走吧。”楪笑着捏了捏手中沾有父亲血液的泥团子。砺用麻布条包住伤口,不禁也对着女儿笑起来。

海风和波浪一同把帆船的身影快速带到远处的海面上,砺穿着的长袍像旗帜般在那竹竿样细瘦的躯体上摇摆着。楪、阿明和伶站在沙滩上,注视着桅杆上那盏小小的鲸油灯逐渐在幽蓝的大海中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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