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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用金色填满我的住所

爱神途经多瑙河

是血的味道模模糊糊地传过来。

我知道会流血,人血的味道像案板上奢侈的肉类。也会呻吟的,动物被掐住发声器官一样的嘶叫。

我懦弱得根本不敢去看他一眼,突然想到赫菲斯提安临死前的亚历山大,他说这广袤的国土和荣誉都归你一半,视线不肯落在赫菲斯提安身上。他是何等英雄,也怕离别,我自然怕得比他更甚。

这时窗外的阳光逐渐明亮和煦起来,巨大的金色裹尸布般网住光辉有如幻梦的城邦。更远方是喀尔巴阡山蜿蜒的山脉,再越过多瑙河只,是某个堕胎全凭自由的国家。

他起身时在发抖,但神情平静。我猜是因为疼痛。

“以后就没事了,没事了……”我忍着某种剧烈的恶心去拥抱他,“坐下来休息吧,你脸色不太好。”

“当然,我杀人了啊。谋杀了弱小无助的国家财富。”他轻轻笑了笑,我没从这句话中觉出分毫值得戏谑的事物,“呃……等等,小心地毯?”

地毯?经年累月地早就用脏了,东欧随处可见的烂品味。

他触电一样要挣开我的怀抱去拿纸巾的瞬间,我便明白过来什么小心了。

他还在流血。不多,但是也不停,像水管上撕开一道裂缝,不休不止、无穷无尽的涓涓细流。

他也还在笑,温和又柔软的笑容,漂亮旧友般的亲切感。

“奥蒂莉娅?”他一边擦拭大腿上的血迹一边说,“我想喝酒了。”

“喝吧。”我拿前夜剩下的酒倒了一杯给他,“别乱动,别多想。我去买药,好吗?”

他拉住了我,我不知道一个人可以用这么无力又坚决的动作去挽留另一个人。

如果我走向布加勒斯特的街头,会发觉,那苍白而灰暗的街道上的绝望,已经堆得像总统府一样高了。更偏远的地方,商店货架上摆着空荡荡的寒风,齐奥塞斯库称自己为罗马尼亚的父亲,专权该是罗马尼亚的母亲。这里没有多少药店,通常也是货物紧缺的。我每每路过它们,便猜测为了这惨白的店铺,总统大人啜饮野心的酒杯会碎裂掉几个。他一定暗恨我们不是精巧顺驯的齿轮,给个缘由便不知疲倦地转,他说爱国者要多产多育,于是我们多产多育,他说爱国者不怕忍饥挨饿,于是我们忍饥挨饿;可他究竟没有关停所有的药店,他一定也怕我们,他怕每一对贫贱夫妻,每一个娼///妓,每一个工人,他怕我们会睁开眼睛,瞳孔冒火,火焰里流淌出崭新的黎明。

“陪我喝酒。”他轻声说,“喝醉了好说话。”

“这里好冷。”他沉默一会,又说,“可是天好亮,今天的太阳好亮……太阳像是冰做的。”

我现在觉得他喝酒的样子像俄罗斯人了,那些在冰霜中麻醉,迎着暴雪喝伏特加、却没有一件皮大衣的农奴们。

“抱着我,抱着我……太阳要升起来了,一会就好,一会就好。别睡,别睡,答应我,千万别睡着。”我伸手去搂他,摸到了满掌的冷汗,他很温顺地倒在我怀里,像被抽去筋骨的狼。

每次换气都让我鼻腔里充斥着血液的味道,他还在流血,上帝,上帝,可是并不剧烈,只是下小雨一样没有声音地流血,鲜红鲜红的颜色,却流不成一面旗帜。

“我做错了什么呀?”他问我,“我是做错了什么。”

我记得,是有这么一个日落的时分,我们躺在难得的草坪上,看着天际柔软的金黄色。晚霞像一幅可供剪裁的油画,轻柔的热度铺在绿茵上。我侧过脸去看我年轻的爱人,突然就笑起来。

“爸爸小时候教过我一句话。”我一面说一面还在笑,“一切万物中,最美的是金色的罗马。后来我看到金色的东西,都会想到罗马。他和我说啊,罗马人开放包容,君主在罗马人嘴里是贬义词,我们是罗马的后裔。我也当自己是罗马人,我不要做凯撒,我要做布鲁图斯。长大以后我才知道,达契亚人算什么真正的罗马人呀……那时候我太小、太迷茫,爸爸说什么我就相信什么。呀,你别笑话我,亲爱的,我知道你懂得比我多些。人在小时候总要给自己树立一个权威,长大了就想着去思考去变革,你小时候和我也差不多吧?爸爸一把你抱到臂弯里,你贴着他铁一样的身躯,就觉得他是最有力的、是真理和权威,说什么都对。”

“我爸爸没抱过我。”他顿了顿,说,“我还有个哥哥是beta,我的妹妹也是beta。omega很晦气,大概吧,会给家里带来厄运。他们想生个alpha,就把我赶出来工作了。我妈妈抱过我一次,十二岁的时候,我偷偷读了家里的托尔斯泰,是哪本来着?我看到上面写的农奴,全都吃不饱饭,睡不好,也没有人喜欢,和我一样。我就问父亲,我是农奴吗。他把我打得下不来床之后,我妈妈来看我,她抱了我,她的怀里有米饭和土豆的味道。”

我接不上话,他看着我,夕阳下的眉眼显得格外清晰且柔和,我们近到足以交换吐息。

“奥蒂莉娅。”他轻声说,“你差点是唯一一个抱过我的人了。我一直觉得我一定做错了什么,才会从小到大都没有人喜欢我。以前也有不认识的alpha说过爱我,我告诉他我不甘心这样结婚生孩子,他就和别人说我可能是个暗(娼,我不相信alpha的爱情。可是你不一样,你什么都不要,还一直纵容我,你给了很多,但什么都不想拿走。”

“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要,所以我爱你。”我翻过身去压在他身上,垂下头吻他盛着晚霞的眼睛,“如果你非要给我什么的话,那请你也爱着我吧。”

这是他第二次问我,他做错了什么。

我们都知道真相的,错在身为omega,错在身在罗马尼亚,错在家庭愚昧且困顿。

于是他不停不停地读书,那些知识也都给不了他一条可供前进的路。于是我视之如常的东西他都去感激,于是我出生时就揽在怀里的太阳对他来说永远只是幻梦。

于是他认为我的生活不可思议,于是我认为尼库·齐奥塞斯库的生活不可思议。

于是欺辱和剥削万古长青,于是日日有人含着血去写平等,于是那么多那么多革//命白纸黑字记在史书上,每笔都是一个曾鲜活的生命逝去。

于是我说——

“睡吧。睡吧。晚安。但是记得做梦好吗?你一定要梦见一个新世界。在那里,你不爱我也没有关系,因为你实在好优秀,我哪有这个运气。但是你一定要梦见一个这样的世界,人类生来在财产和权力方面并没有什么差别,别人只根据你的才能品德去看你,不会在乎你的性别肤色,当权的假公济私,人民就推翻他,受了不公随时都可以说,没人去堵上你的嘴。”

“奥蒂莉娅?”

“它一定是金色的,罗马一样的颜色。”

“奥蒂莉娅……晚安?”

“好啦,晚安,我会想你的。”我说。

我会用尽我的所有英雄气概,让我不去挽留你。世界荒谬,不配拥有你这样的造物。

我不会为你唱安眠曲,也不会念诗或者吟诵歌谣,你不过是去乌托邦了,而我很快也会到那里。何必为远游者淌泪?为无力远游者淌泪以足够。

我再也没有白发苍苍的机会,没有老得连阅读都困难,膝上盘着一只慵懒的猫的机会,我要殉道。

然后。我们会在一个没有尘埃的金色的世界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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