涟漪

季暮辞见他下楼来，道

季暮辞楚公子，包袱先放着吧，恐怕今日是无法出发了，得晚些日子才行。我已叫阿君写了信，差人给楚家送去了。

楚离殇为何要晚些走，是有什么要事么?

楚离殇落座，将包袱放在一旁，喝了一口茶问道

季暮辞此次出行所需带的东西坏了，要修好得一些日子。

季暮辞捻起一块精致的糕点，轻咬一口淡然道

季暮辞要是楚公子急着回去，我也不拦着，今日楚公子便可动身。待我修好后，自会登门拜访。

楚离殇不急，出来一趟不易，留在这也无妨。

季暮辞那便好。

楚离殇支腮看着季暮辞用膳，他屈指捻着一块糕点，一小口一小口咬着，额前垂发半遮住他的眼，透过珠帘倾洒进的碎阳，柔柔落在他的发上。楚离殇靠的近，只见那人鸦睫轻颤，本就浅的眸子在光下，平添了几分颜色，宛若墨染丹青。季暮辞正吃着糕点，感到楚离殇那炽热的眼光，微微偏首笑问

季暮辞楚公子看着我做甚，不吃么?

楚离殇并未回答，只是伸手在季暮辞的嘴角旁擦过，继而启唇含着，弯眸回笑道

楚离殇季老板嘴角有碎屑，我已替你擦去了。这糕点甚好，甜而不腻。

季暮辞愣了愣，若无其事地转过脸，起身道

季暮辞我已用完餐了，楚公子慢慢享用。

楚离殇好。

楚离殇笑的愈发灿烂，也不强留人下来，独自吃自己的去了。

一旁的阿君愣神地看着两人，手中的糕点不知什么时候掉在桌上，但手依旧保持着捻糕点的姿势。

季暮辞走上栏梯，回到自己房内，关门后，抬手抚过自个嘴角。方才那人擦过的地方，好像有些烫心。季暮辞看着桌上七七八八散落的杂物，无了心思去拨弄。

几百年了，他的生活始终都像是一潭清澈的死水，从来都没有一个人或是一件事，能够打破原有的平静。可就在方才，自己一颗毫无波澜的心，却是第一次荡开了涟漪。

季暮辞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心里暗骂自己

季暮辞他不过是个孩子，方才的举止，不过是好心罢了，自己过了这么久清心寡欲的日子，如今怎能这般误解，怕不是疯了。

季暮辞推开窗，晨风拂去了心头的烦躁，他远远眺望着连绵青山，适才的焦躁慢慢平复下来。良久，这才想起还有东西要修，季暮辞坐下，在成堆的杂物里翻出一小巧的银铃和一盏薄纱为罩的灯。

银铃做工精巧，外层是雕镂的，花纹精致复杂，但里面原有的小银球不见了。而那盏灯，纱虽薄但不易破，在灯光下似水流动。内燃的灯油是特殊制作的，原本的灯油燃烧，闻起来并不好闻，但这盏灯所用的灯油，燃起却是散发着幽香。美中不足的是，这盏灯的右上角缺了一块。

这两样东西均是续缘时，需要用到的。银铃起入梦，唤醒，羁绊的作用，而灯则是可以照出一些本不能看到的东西。这两样各有各的名，银铃唤作“幻伶”，而灯唤作“幻真”。

当季暮辞正打磨着幻伶的小银球时，楼下的阿君与楚离殇却是聊了起来。

楚离殇阿君，你家季老板开这么大一个茶馆，平时有没有客人啊?

楚离殇把玩着茶盏问道。

阿君抓了一把瓜子，边嗑边说

阿君哦，这里是用来续缘的，茶馆什么的只是一层壳子。所以来这儿的客人，都是来续缘的，并非来此品茶的。

楚离殇那为何是以茶馆为幌子?

阿君老板喜茶，喏，楚公子你瞧，那边一排柜子，里面放的都是极品茶叶，据说连京都的大人物都喝不着呢。

楚离殇倒是真的。不过令我奇怪的是，外面都传浮生馆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我看季老板，年龄不过二十一二，这茶馆可是祖传的?再者，这些年寻的人太多，可寻到的人少之又少。这是何故?

阿君闻言朝楚离殇挪近了些，抬头看了看楼上，这才小声说道

阿君楚公子不知，这茶馆并非祖传，一直以来的老板都是季老板。能寻到的，都是有缘的，寻不到的，都是无缘的。公子可知，这世间万物，不过是个缘字。

阿君亲人之间，是缘，友人之情，是缘，男欢女爱，是缘，权利钱财，也是缘，哪怕是陌生人之间的擦肩而过，亦或是相遇，都是缘啊。

阿君每个人的缘都不同，可以说，需要续缘的，全天下都是。可真的能找到这处，得到季老板的帮助，靠的也是缘。无缘之人，自然是寻不到这里，也便不能续缘。

楚离殇听着，沉默地放下茶盏，屈指敲桌，半晌才说道

楚离殇这么说，与季老板有缘的，倒是不少。

阿君眨眨眼，点头说道

阿君与老板有缘的，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毕竟能找到这里的人，也不在少数。

楚离殇心里不是滋味，阿君并未察觉到楚离殇的异样，继续说着

阿君不过，老板虽帮助了很多人续缘，感激老板的人多，崇敬老板的人更是多。可老板虽然厌倦这种生活，却又无法摆脱。岁月不断流逝，老板也在这个茶馆里，接待了一个又一个人，续了一段又一段的缘。老板虽然不说，可我知道，这些年，老板心中也苦啊。

阿君老板也是一颗心，老板能替所有人续缘，可唯独不能替自己续缘。其实老板一直在等，等一个只为他续缘的人，可是直到现在，我也没见到这么一个人。

阿君长叹一声。

楚离殇缓缓说道

楚离殇既然如此，放心吧阿君，你家老板已经等到了。

阿君啊?等，等到了?谁啊?

阿君迷惑地看着楚离殇。

楚离殇笑着拍拍阿君的肩，也不回答，径直上楼回房了。阿君越发迷惑地看着楚离殇上楼，自个琢磨了良久，忽地咋舌恍然大悟

阿君莫非楚公子说的是他自己?！

阿君又想到楚离殇碰季暮辞的场景，看上去老板并不讨厌楚公子的接触。于是乎，阿君做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决定，那就是帮楚公子将老板搞到手。

正努力修东西的季暮辞不会想到，在自己辛苦修理时，两人不约而同达成了目标。一个决定完成自己的愿望，将自己追到手，另一个则是帮助将自己追到手，而当事人呢，还在房内仔细磨着银球。

夜晚，三人用过晚膳后，阿君在收拾桌子，楚离殇瞧见季暮辞带着那把折扇，掀开珠帘朝池中亭走去。楚离殇想了想，跟在身后，他见季暮辞入亭坐下，在玩弄棋盘上的棋子，于是便隐身在竹林后安静地看着。

季暮辞楚公子，躲在一旁做甚，过来坐吧。

季暮辞落下一枚白子，温声说道。楚离殇见自己被发现，不慌不忙从竹后走出，踏着石阶入亭，坐在那人对面。

楚离殇诶呀，我本是见今晚月色不错，想出来观赏观赏，没想到被季老板发现了。季老板在这里一个人下棋么?

季暮辞噗嗤，楚公子倒是好闲情。不错，楚公子可会下棋?不妨与我对弈一局。

季暮辞探指伸进木盒里，取出一枚白子，瞧着棋局落子。

季暮辞楚公子，请。

楚离殇棋艺不精，季老板多包涵。

楚离殇轻捻黑子，思索片刻落子。季暮辞又捻一子，指尖绕棋子轻旋。臂旁放着一盏茶，皎洁月色下，面庞清晰可见，朦胧茶烟使其温润面色再添柔情。棋局虽是风平浪静，可风平浪静下却是暗潮汹涌，锋芒毕露。

季暮辞楚公子布局甚佳，故意舍小诱人入套。

季暮辞看了半晌，双指捻棋轻落，随后缓举茶杯轻抿出声。

楚离殇也执其一旁茶盏抿茶，饮尽最后，唯留苦涩。棋盘上黑白交错，虽尚未定局，可局势隐约可见。黑白暂未相斗，平静下却是涌动着杀机。楚离殇闻言只勾唇淡然一笑

楚离殇棋局么，头子落下，棋局便定，棋局上，需得远谋。

楚离殇（细观局面，慎重落子）

季暮辞不愧是楚将军的公子。说来，楚家近来有什么离奇的事，还得找上我?

季暮辞放下棋子问道。楚离殇也将棋子抛进木盒里，环臂笑了笑

楚离殇近日不知为何，每到夜晚，家里祠堂会出现人影，院内能听见刀剑相撞的声音，甚至还能听到杀敌声，到了第二天，墙上会莫名出现血迹，一连几天都是如此。家父花重金请了不少人来，都没能解决问题。到最后，家父想起了季老板，这才让我来此找你。

季暮辞哦?人影，刀剑相撞，杀敌的声音和血迹?的确离奇，不过我只是个续缘的人，这种事让我来处理，恐怕不大合适罢。

楚离殇家父坚持让季老板你来，至于其中的原因么，我无从得知。

季暮辞垂首低声笑了，忽地开口说道

季暮辞楚公子，喊我季老板怪奇怪的，以后唤我暮辞就好。

楚离殇闻言，有些意外，抬眸看去，那人弯眸笑着。顿了顿，说

楚离殇那……暮辞以后也别唤我楚公子了，唤我离殇便是。

季暮辞离殇。

楚离殇暮辞。

月光如练，清风徐来，波澜不惊，莲自摇，鱼游戏。二人互相笑看对方，眸中的情化作汩汩清泉，淌进彼此的心田。在心海中，投下一颗属于自己的石子，泛起因自己而起的涟漪。

永不止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