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过一个人。
用了我的一生。
——
那是个普通到极致的午后,她像平时一样,与几个贵女名媛去喝咖啡。
其实,她并不喜欢咖啡,那么苦,哪有茶好喝。
但是,在那时候,喝咖啡显得高端,身边的名媛总喜欢去,她这种留过洋的自然也要端着。
在一处拐角,一辆失控的汽车忽然冲了过来。
她想跑,但腿脚不听使唤,僵在原地。
她害怕得闭紧双眼。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在他怀里了。
她记得分明——那天,他穿着最简单的墨色中式长袍,梳着当下最流行的油头,所有的头发都背在脑后,露出白洁的额头,胸前一块银链怀表略做装饰,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圆眼镜,但因着他五宫锋利,让人觉得那没有生命的眼镜都冷漠了起来。
双目带光,似有担忧。
“小姐,没事吧?”
那是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那天,她整个人都魂不守舍的,手无意识地搅弄着咖啡,也不喝,不时笑两声。
怪吓人的。
一起喝咖啡的名媛都说她——是想男人了。
莫璃也不否认,
毕竟是留过洋的,喜欢就大大方方承认。
不过也是后悔——那天只顾着脸红,竟忘记了问人家叫什么!家在哪里?可曾婚配...
不过也巧,
她竟然在哥哥的部队见到了他!
他换了身行头,倒是没穿军装,披了件黑色大衣,似乎有些冷,领子高高竖了起来。
他没有哥哥高,在男人堆里也只是中等个头,莫璃倒是女人中个头高挑的,几乎到他嘴巴高度了。
但,隔着六七米瞧过去,她还是第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他。
腰背挺得直直的,头发没有梳油头,被呼啸的风吹着散在额前。
以前,她总觉得哥哥好看。
现在却明白了“人外有人”这句话的含义。
“这就是莫凌兄常提起的刚从英国回来的妹妹?”
这是他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他没认出她来,这让莫璃失落了片刻。
她不想放弃,一起吃午饭的时候,趁哥哥出去她偷偷问,“你不记得我了?上次在街角我差点被车撞到,是你救了我!”
他眼角立刻出现一丝了然,“刚才在下还以为认错了,怕唐突了莫小姐,原来是没认错啊。”
他记得!
那是她那年最开心的了!
连父亲给她办了上海滩最豪华的生日宴,都没有这时开心。
她觉得自己要矜持,于是强忍着开心,点点头,“不用叫我莫小姐,太见外了,叫我阿璃就好。”
“好,那莫...那阿璃叫我周深吧。”
周深,
周深,
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而且,还是哥哥的军师!
——
听说不久前上溯岭那场仗就是他的主意,可是打了小鬼子一个措手不及!
又聪明又好看!
老天可真不公平,怎么什么好的都给了这人~!
像是打胜仗的是她一样,整个人都雄赳赳,气昂昂的、与有荣焉的样子。
从那之后,她就成了哥哥部队的常客。
咖啡厅也不去了,首饰也不买了,每天就想着做什么糕点送给他!
他说他喜欢她做的糕点!
她就更用心地去准备花样儿。
哥哥后来也看出点苗头,总是故意打趣他们,实则是想让他们快点捅破那层窗户纸。
一开始,她只顾着娇羞,后来,她抬眼看周深。
却发现对方隐隐皱眉,似乎...不乐意。
可是,他对她很好啊..
上次他去北平,还给她带了好多小玩意儿呢!她手上的镯子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肯定比不上爹爹送自己的,全天下独一份的玉镯来的贵重,但她格外喜欢,他说银镯衬得她更白了。
会不会是...他在老家有个青梅竹马的姑娘在等他?
又或者...他只是把她当妹妹?
她想表白,但又怕被拒绝了,以后见面都是难事了。
明明是上海滩有名地娇纵小姐,如今却这般犹豫。
二十年的人生里这还是头一遭。
……
但,最终她还是觉得告诉他她的心意。
她应该勇敢去爱的!
她不应该被那些老旧的思想束缚的!
所以,那天她打扮得极其隆重,带上最喜欢的珍珠耳环,穿上了上次被他夸好看的墨绿色旗袍。
她去找他。
却看见了正在给自己后背涂药的周深。
有些伤口够不到,急得满头大汗,几缕碎发沾了汗水贴在额头上。
嘴角泛白,不知几夜没合眼的双眸泛红。
让人心疼,但又觉得好看极了!
她看着周深焦急的眸子,鼻下是鲜血的味道。
她想起去年冬天,她病了,不肯喝药,哥哥就让周深去哄她。
那天,她喝了药,周深陪他在窗户前看了那年的第一场雪。
她轻靠在周深怀里,偷偷看他,窃喜着。
而现在,她看着同一张脸——没变,都一样,和去年一样好看。
那天之后,她去部队的次数逐渐少了。
哥哥只当她三分热度,也就由着她来。
年纪到了,家里问她有没有心仪的人。
她先是点点头,紧接着又摇头,自己也糊涂了。
“看样子是没想好,要不,乖女儿,你看看徐家那小子?也是英国留学回来的,听说在《申报》写过文章,你不是喜欢有才华的么。”
——是啊,我喜欢有才华的...有才华的那么多,我何必呢...何必...
她这样告诉自己。
第二年,
她要结婚了。
对方是徐家长子。
徐家是有名的军火商,还经营着好几家地下钱庄,跟莫家也是门当户对。
她的未婚夫是有名的大才子,写了好多针砭时弊的文章。
长得也一表人才。
即便是上海滩这种藏龙卧风的地方,也是少见。
说好了,订婚是西式的,结婚再传统些。
她穿着白色的西式改良旗袍,任由别人为她上妆。
镜子里的她,是那样光彩照人。
周深说过,白色特别衬她。
她静不下来——脑海中一遍遍地出现周深的样子、周深的话、周深的小动作.
哥哥忽然进来了,遣退了所有人,说:“周深要离开了,去东北当卧底,十有八九是回不来了...”
她逃婚了。
因为连哥哥那样木讷的人都能觉察到她还是喜欢周深的。
她不能为了忘记一个人,而去选择另一个人。
这对周深,对徐大少,对她自己,都极其不负责!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所以,她跑了。
跑去了火车站。
周深正站在站台旁。
身边放了个棕色牛皮箱子,还是黑色大衣,竖着领子,头上的帽子遮了大半张脸。他总是怕冷,但冬日里出去,他却总是把自己的大衣给她披着...
这样一个人,让人如何不心动?
“阿璃,你来送我么?”
“...嗯,来送你。”
“谢谢你。”他笑得洒脱,仿佛不是去赴死,而是去游玩。
莫璃忍着不让自己流泪,眼眶涨得通红,扯出一个笑来,“一定要去么?”
“这次的卧底身份特殊,需要会日语和英语,我去,再适合不过。”
拍着莫璃的肩膀,他脸上是张扬的笑,“我想为我们的国家,做点什么。”
“阿璃,人病了要看医生。”
“我们的国家病了,亦需要有人医治。”
那一刻,莫璃明白了——她阻止不了的,那是周深的梦想,是她的抱负。
在车上,哥哥送她来的时候说——周深家庭不好,很小年纪就被丢弃了,被老乞丐养大的,老乞丐死后独自去山上拜师学艺,也吃了不少苦,但他自小就聪明,后来公派留学的学生里也是拔尖儿的!
她这样不幸,又这样努力。
她应该支持她的抱负才对。
于是,她扑到他怀里,抽喳着,“一路...顺风...”
“谢谢你,阿璃,谢谢你。”
“希望你平安,希望你..幸福。”
那是她这辈子跟周深挨得最近的一次。
她连周深的心跳都听得清晰。
火车快要发车了。
周深才走出几步,莫璃忽然又喊了她的名字。
“怎么了?”
他转身的时候,黑色大衣被风带起露出修长的腿,他一手扣住帽子,英气的眉毛抬起,殷红的薄唇衬着黑衣与过白的皮肤,诡异得风华绝代。
整个上海滩,
不!
整个天下都没有第二个周深了!
她曾觉得徐家大少有些像周深,于是她更是拼了命地找他们的共同点。
但,不行。
只有周深最像周深了...
她再也忍不住了。
“周深,我喜欢你。”
声音不大,来往的人都没听清,照常赶车。
但周深听见了,愣了愣,不多时又露出一丝如常的笑,大步走过去,宠溺地摸着莫璃的发顶,“傻姑娘,你要结婚了。
我不想和别人结婚。”莫璃有些委屈,莫名的委屈,就像周深是个负心汉似的。
“乖~别闹。”
莫璃握着周深的手,泪眼朦胧,往日里视造型如命的大小姐,哭得妆都花了,“我..我没闹...我不是小孩儿了,我知道我喜欢谁...”
“喜欢一个人不是因为她如何如何好、如何如何符合谁的期许,而是见到她,就不由自主了。”
“即便我是……”
“没有什么即便不即便的,我喜欢你,你就是你,我喜欢周深,就是我面前这个人。”莫璃打断周深回答道。
对视良久,
直到乘务长开始提醒发车,
周深微微压低眉毛,神情认真,仿佛思虑了一个世纪那样久。
“这辈子,别等我了。”
“好好活着。”
“下辈子吧。”
“下辈子,我娶你。”
“找我?你会娶我么?”
“...如果,那时候你还愿意。”
“.......好,我等着....周深,我等着。”
临跨上车的那一刻,莫璃忽然想起一个问题,大声喊话,“你真名叫什么!”
周深双手放在嘴边,回答,“周深,我叫周深,我从没骗你!”
【后记】
上海沦陷那天,我跟家人一起坐船离开。
哥哥留在了上海。
他说——“周深兄可以为国捐躯,我莫凌也行!”
父亲没有犹豫,只是哽咽着一手搂着痛哭的母亲,另一只手拍着哥哥的肩膀,喜色与悲色同时出在一个眼神中,“好!不愧是我莫文的儿子!好样儿的!”
哥哥像以前一样,笑得豪迈,说——他以后保护不了我了,要是受欺负了就烧纸钱给他说,他去替我报仇!
我静默地流着泪,也笑着说,“我才不会受欺负!我哥可是莫凌,可是鼎鼎有名的大元帅!”
可笑着笑着、说着说着,嘴角的弧度就维持不住了。
我坐在船尾,看着船逐渐驶离港口,离上海越来越远,枪鸣与炮弹的声音渐渐隐去。
但整个上海都披了层血色。
但我相信——这个国家会好的,一定会好的。
因为哥哥和周深,都不会骗我。
我看着手里的照片。
是哥哥给我的。
周深不爱照相,这是唯一一张。
她穿着军装,头发半往后梳着,神情坚毅,目光炯炯。
我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还记得那年,事情还没这么糟,上海还一片祥和。
哥哥给了他半天假,让他教我骑马。
我小时候从马上掉下来过,一直不敢,她就从自己马上下来,坐到了我身后。
小声地在我耳侧说,“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你受伤的,放松点。”
那是我俩认识的第二年。
如今想来就像昨天一般。
吃完饭,我在甲板上吹风,一个男人来找我聊天,攀谈中满是想要进一步交往的意思。
我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我有爱人了。”
“哦?那怎么不见你丈夫在身边?这么美的妻子,不怕被坏人惦记?”那人不信我的说辞,说话带刺,语气还算客气。
“我真的有爱人了,只是...她不在这儿。”
“兵荒马乱的,他能去哪儿?”
我看着茫茫汪洋,海风吹过,我眯了眯眼,轻轻撩去耳边碎发,呢喃道:“东北,去东北了,保家卫国去了。”
男人没想到是这样一个回答,呆了呆,鞠了个躬才离开。
我爱的人,是个英雄,是个巾帼英雄。
他去保家卫国了。
死在了我俩相识的第三个冬天。
——
民国三年等不来一场雨,这一生等不到一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