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世开篇 终章 我将无我（上）

这里是灰色地带东部的一个小街巷，黑暗、阴森、潮湿、臭气熏天。这里没有名字，没有惹人眼球的景点，如同这里的人一样，卑微，而又腐朽。

“啊！”

从巷子的深处，传来人的哀嚎，以及钝器砸中物体闷闷的声响。声音不小，尤其是那哀嚎声，乱七八糟撞在小巷的墙壁上被放大了数倍，愈发刺耳。路过的人们纷纷侧目，然而没有人顿足一探究竟。

开玩笑，这里可是灰色地带，连法律的底线都被架空，还有什么能是深渊的拦网呢？

闷闷的声音连续而有节奏。在黑暗中，一个中年男人手擎一根粗木棒，一下一下打在地上蜷着的少年身上。少年身上皮开肉绽，妖艳的血染透了他身下的地面。男人似是打累了，动作稍有一丝迟缓，少年压抑的哭声也终于爆发。男人骂骂咧咧，双手持棍重重一下打在少年的腹部。哭声一顿，取而代之的是少年微弱的呻吟

“狗娘养的，这怂x跟你那婊子娘一模一样！”

男人抬腿踹在少年的肋骨上，朝他脸吐口唾沫，咧开嘴露出一个残忍的笑，再次抬高了棒子。然而这次劲风指向的靶子是少年的头部，这是要他命的一击。

少年快要咬碎染血的牙齿，当看到那男人真的将棒子挥过来时，他如羊一般温柔秀丽的双眼猛地睁大。他抬起双臂，而那从头开始不是发出哀嚎就是啜泣声的口中，终于发出困兽犹斗的咆哮。

他的双臂精准叉住男人的棒子。

少年反手一抓，逆着男人的关节方向用力一掰，将那棒子夺了下来。他就地一滚，双手握着棒子站起，棒头对准男人。他秀丽的眼中没有仇恨，只有恐惧。他的双手不停地颤抖，殷红的血顺着他的肘间从关节滴落在地上。

男人愣了一秒，随后居然开始狂笑，他伸出食指指着少年，然而因为狂笑他的手和少年一般颤抖。

“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着？你还想打我？”

男人蓦的收起笑，气势汹汹朝他迈了一步，这无疑是给予他心理压力。他凶神恶煞对着他摊开手，连声音都抬高了八度。

“你小子出息了，连你爹都敢还手！跪下给老子送过来！跟你那婊子妈一样恶心。”

少年本来颤抖得几乎都快软下去的双腿在听到他的话后似乎重新有了力量，男人丝毫没有察觉，正是上一句一模一样的对少年母亲的侮辱让他拥有从男人手中缴械反抗的勇气与力量。

他的双眼充血，红得仿佛能挤出血滴来，羊一样温柔的双眸终于被仇恨夺了舍。

他大吼一声，扬起棍子向男人冲了过去……

这是一条没有名字的小巷。这里的人和小巷一样，肮脏、恶臭、而腐朽。

少年双腿一软跪在血中，当愤怒与仇恨从眼中褪下，剩下的只有无边的恐惧。

他胃不受控制开始痉挛，随后爬在地上终于吐了出来。

一个黑影挡住外面所有的光，站在他和那滩血前。

“你好，我是稻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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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助医疗透镜将最后一颗石子移出体外，home首席医师梁辉松了口气，将手术刀放回金属托盘中向旁边的同事示意一下便走出手术室。

出了手术室向左一拐就是卫生间，梁辉将身上的无菌手术衣脱了下来，走到卫生间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他把沾水后湿漉漉的刘海撩了起来，双手撑着案台端详镜子中的自己。二十四小时前，他接到任务被派遣来这片原始森林进行救助行动，自从从直升飞机上下来后，他就再也没合过眼，几乎不间断地进行手术，或者就是在隐蔽转移，一刻不敢放松警惕。这次武装训练部的行动受损严重，进化到第三代的伴生小型异种不再是从前只靠步兵就可以解决的强度了，而机甲部的小型机甲又被派去驻守在森林边缘，这些士兵被打得一个个伤痕累累，然而迫于形势紧迫，医疗兵只能重点关注重伤对象，对于轻伤还有作战能力的士兵也只能给些应急药品，将顶尖的外科医师全安排来处理重伤对象。即使这样，医疗兵仍然供不应求，医师们也根本忙不过来，他们现在都在透支身体，能做一场手术是一场。

梁辉看着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阖眸叹息。

这里太恐怖了。

梁辉刚满二十八岁，却已经是世界顶尖的外科医生，从共和国第一医院“共和国光荣解放军外科医院”被调至home任首席医师，他的经验与技术让很多老前辈都自愧不如。他自认以他的阅历，见识过很多触目惊心的血腥场面，但现在在救护站里的，是活脱脱的人间地狱。梁辉对此只觉无从下手，滔天的无力感。

这里的地面，就是森林中清出来的土壤，已经完全被血浸透至地下至少两米深度，占据的七百平方米的所有地面无一不如此，从土里源源不断飘出一股子血腥与土腥味结合的味道，每一台担架上都滴着上一名伤者的血液，每一张白色的床单都扩散着不同面积的已经变色的血迹，不大的空间里放满了床位，每一张床上都躺着一位虚弱的军人。

但值得一提的是，救护站里其实很安静，没有凌厉的哀嚎，没有瘆人的呻吟，士兵们无论多么疼痛难忍都死死咬住牙，不发一声抱怨。

毕竟，这里仍然有异种。

“梁辉，梁辉医师！A13送来新的患者，异种双爪几乎完全嵌入患者体内，我们已经压制住异种，请立刻进行手术！”

梁辉耳中通讯一阵，传来同事极快的呼唤。梁辉直起腰，揉了揉长时间站立而酸痛不已的后背，擦了擦手摁住通讯开关回应。

“收到。”

虽说光听介绍就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惨样，但当梁辉真的站在那名患者面前时，他愣住了。

异种伏在那名可怜士兵的身上，双翼和尖喙均被束缚住，它锋利的双爪一只埋在士兵的右腿，一只埋在士兵的腹部。士兵右腿的伤口相对较浅，但腹部的伤口不忍直视。他失血太多，血从伤口流出来，顺着士兵的身体流到担架上，再沿担架溢出了出去，不停淌到地面上。

或许是感觉到有人过来，被束缚的异种开始挣扎， 它混沌的黄色双眼死死盯着站在一边的梁辉。

仇恨、恐惧、愤怒，甚至还有一丝的，悲凉。

很难想象这异种能有这么复杂的眼神，又不难知道这是为什么。毕竟，所有的异种原来都是地球上的生物，它们本来只是为了生存，是人类一次又一次剥夺生存的权力，是人类对它们赶尽杀绝，它们能有今天，都要归功于人类。

“全麻，我试试。”

梁辉叹口气，拒绝同事杀死异种的提议，转身离开准备手术。

异种挣扎得激烈，不断刺激士兵的伤口，士兵咬住下唇仰头发出半声呻吟。

手术室中，麻醉药剂顺着管道被士兵吸入，士兵极快起伏的胸口逐渐缓慢下来，等到肌肉完全放松后，麻醉药剂同样也被打到异种体内。异种的挣扎渐渐平息，身体软软趴在士兵的身上，助手持续关注心电图、血压等数据，确认无误后转身示意梁辉可以开始手术。

“肌肉已放松，应激反应已遏制。可以开始手术。”

梁辉点点头，接过助手递来的手术刀简单在士兵腿部伤口上比划一下，便捏紧刀柄精准下刀切除坏死部分，腿部伤口情况逐渐明朗。梁辉轻轻捏住异种的爪子动了动，伤口没有渗出更多血液，这是个好消息，至少那爪子没有刺破动脉。

小心翼翼移除伤口中的利爪，梁辉继续观察士兵腹部的伤口。相比于腿部，腹部的伤口情况并不乐观，爪子的位置极其接近小肠，甚至有可能干脆就刺穿，那附近密布血管，根本不好下手。

梁辉思考许久，终于想到一个极其冒险的方法。

风险大，但是只要成功，士兵一定可以活下来。

梁辉捏起手术刀，拉过透镜将伤口情况放大，死死盯着他预想的那一点，也就是异种利爪斜下方的一处。这里位置偏，还有一条大血管，他这一刀只要偏一点就会直接割到血管，到时候立刻会引发大失血。梁辉手悬在那个位置上，停顿一秒后一刀刺下。

噗呲，红色的液柱喷了出来，溅满了梁辉的脸。

啧。

梁辉知道，一天一夜不休息持续工作的下场就是准度下降，但是下降的程度未免太大了些。这一刀看这血喷出来的程度便知一定刺偏了，梁辉只得丢下刀取止血钳来紧急止血。

这场手术异常凶险，进行将近六个小时，梁辉总算将异种脱离士兵，并将士兵的伤口缝合。当那名士兵被推出手术室时，梁辉双腿一软，当场晕倒在地上。

所幸他只是因为太过疲惫，只是晕倒不到半个小时便转醒过来。他苏醒后立刻从床上翻身而起，还有那么多重伤的患者等着救治，他怎么可以这么奢侈躺在床上休息？作为医师救死扶伤本是职责，他们是生命的防线，是挡在死神前的白色屏障。

刚戴好口罩，梁辉便听见大厅一阵骚乱，还以为又有重伤的病人让医师们束手无策，便迈开长腿走向大厅想去看看情况，谁知刚刚走到大厅边缘就看见此生难忘的一幕。他的一位同事掐着他之前从士兵身上脱离下来的异种的脖子，手中握着一台类似扫描机的东西将那异种全身都扫描一边，那异种长喙无法张开，只能从缝隙发出呜呜的悲鸣，被绑住的双翅拼命振动却无法脱离束缚。同事扫描完后起身后退，他身旁一位拿着截肢用电锯的助手抬起手中的武器毫不留情劈了下去，异种头颅当场被劈离脖子，轱辘轱辘滚到离梁辉不远的地方。梁辉瞳孔猛缩，张开了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像是被看不见的巨手锁死。他颤抖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头颅与身体分离的那一刻，小型异种的身子便软了下来，挣扎的双翅也都恢复了平静，软趴趴垂在身体两侧。同事和助手一脸轻松，助手甚至将电锯都放了下来，想去将尸首清理出去。

突然，已经软下去的异种的身体再次暴动起来，回光返照的力量更为惊人，它的羽翼全部展开，如钢刀一样的羽毛只是略微停顿片刻后便轻松割开了束缚它的锁链，摇摇晃晃站起来一展双翼，就这么朝着梁辉扑了过去。梁辉根本没想到这异种被割下头部还能继续进攻，突如其来的进攻让恐惧冻住了他的身体，他向后一倒坐在了地上，众人大惊，来不及做出多少反应，那异种就已经扑到梁辉的面前，钢刀般的双翼直指梁辉的喉咙。

然而，就像异种突如其来的进攻一样，它也突然软了下去，刚刚够到梁辉喉咙的羽毛全部垂了下来，它的身体倒在梁辉的身上，再没了动静。

梁辉吓出一身冷汗，背后的衣物都被浸透，连双手都在不断颤抖。他紧绷的身子也同样软了下来，瘫在了地上。

随后发生的什么，梁辉已经不记得了。他浑浑噩噩被同事扶起，浑浑噩噩回答同事的问题，然而他说的什么，他也根本听不见。

被同事架走前，梁辉勉强扫了一眼那个已经冷下去的异种。

沉默、孤独、可恨、丑陋、可怜。

曾经，它们刻在基因里的是生存的本能。什么时候，“攻击人类”抹去那份本能，成为铭刻在它们基因上的烙印呢？

梁辉踉踉跄跄，被迫收回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