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摇梧桐声悠悠

————（一）————

“梧桐院，拨琴弦。阿公叹来娃娃眠……”

离了城，路渐渐变窄，柏油变成了石子；楼渐渐变矮，大厦变成了平屋。清溪潺潺，涓流汩汩，延向远郊的那一方静谧安和的世外桃源。零星的几座平屋中，有一间屋子门前的院子里，栽了一棵梧桐树。邻里都说，恁梧桐是有灵的，听得懂曲儿，还会和着曲儿吟呐。认识的人，都叫恁院子为“梧桐院”。院里每天午后，都会悠悠传出柔和的琴声，是一个老头儿——邻里最年长的——大家都叫他“曲阿公”，在给一个娃娃弹着曲儿哄睡。恁娃娃有个好听的名儿——曲悠悠。认识的人，照着曲阿公和曲悠悠的日子，也编了个《梧桐谣》，咿咿呀呀，传着唱。

“哎……”老头儿见娃娃睡着了，悄悄停了曲儿，摸了摸古旧的筝，干巴巴的唇缝中飘出一声悠长的哀叹，“老喽……”

外头的太阳大得很，院里的嫩草都蔫蔫的，抬不起头。但那棵梧桐树，依旧直挺着腰杆子，迎着微风，轻摇着枝叶，仔细听，还真似是吟着曲儿！屋内的挂扇，吱呀吱呀的。凉席上的娃娃，睡得正香。

————（二）————

“梧桐下，触琴弦。阿公教来娃娃学……”

宫、商、角、徵、羽，最简单的五音，却能变化多端。琴声如妍锦，萦绕着梧桐，似典雅华衣。娃娃盯着曲阿公长了茧的手，出了神。

“乖囡，看得嘎认真，想学吗？”不知曲毕未毕，低沉的询问声敲醒了恍惚的人儿。

似懂非懂，半梦半醒，张口即是一句答：“阿公教，悠悠就学。”

“那要一直学下去哦……”曲阿公把点头如捣蒜的娃娃唤到身边，捏了捏娃娃白嫩的小手，“乖囡的手好，漂亮，合适。”指尖触着了弦，试探地一抹，微弱的音符跳了出来。娃娃仰头看了看阿公，兴奋又带了点失望。

“乖囡还小，别怕，放大胆子弹，以后就弹得好了，比阿公还好。现在看好喽！宫商角徵羽，要记住。”阿公教娃娃认弦。

“宫……商……角……”娃娃跟着阿公认弦。

认了弦，娃娃跟着学念谱。学着，念着，弹着，笑着。娃娃脑瓜儿灵，不久就能记下谱子，磕磕绊绊地弹下来。慈爱的眼神碰上了坚定、水灵的目光，蹦蹦跳跳的音符绕上了青翠的树梢。

和风微拂，随手撷下一片梧桐，飘飘荡荡，又随手携上断断续续的小曲儿，荡向远方。

————（三）————

“梧桐边，颤琴弦。阿公吟来娃娃演……”

托、抹、勾、打、泛、摇、点、煞，玉指翻飞。五音如珠，脆声轻妙落盘。抑或豪情慷慨，慑峨尔泰山之威；抑或温情脉脉，胜涓涓细流之柔。抑或欢喜跃动，似爆竹声声闹新春；抑或悲愁郁结，如细雨潇潇度清明……

曲阿公在一旁咿咿呀呀地吟唱，声音不大，但能听出曲阿公稳重的性子。娃娃在一旁演奏，还是个孩童，却已掌握不少技法要领，收放自如，镇定自若。天真烂漫中，一丝成熟正在萌芽，只等那一阵暖风来。

“阿公，今天的曲子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

“那是乖囡越来越熟练啦！”

琴弦微颤，拨动了和煦的风，为君启嗓；抚动了娇嫩的花，为君舞腰。以茫茫苍天为幕布，以漫漫青地为舞台，只有曲阿公和梧桐才是曲悠悠最忠实的听众。曲阿公微愣，是自己未曾听过的曲儿。没有固定的调子，轻巧灵动，蕴藏着希冀，也添有一份稚气和生疏。

“阿公，悠悠自己编的曲子好听嘛？”

曲阿公点了点头，顺了顺曲悠悠的发，笑着：“好，好！乖囡就是聪明！”

在梧桐的低语中，夹杂着二人的笑与跃动的音符。

————（四）————

“梧桐前，断琴弦。娃娃不同阿公言……”

白驹过隙，时光飞逝，曲悠悠去城里上了中学，见识了不少“洋”玩意儿。曲悠悠不断地长大，学到的东西愈来愈多。而曲阿公慢慢地力不从心，能教的愈来愈少……

“乖囡，阿公只能教你最后一支曲儿啦……”曲阿公从一个陈旧的红匣子里取出一沓泛黄的宣纸，其上用毛笔记着谱。

曲悠悠听到是最后一支曲儿，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如往常一样接过谱子来念。但看着满纸的宫商角徵羽，曲悠悠却念着Do、Re、Mi、So、La。

“乖囡怎么这么念啊？”

“学校里的老师就是这么教的，宫、商、角都是老东西了，现在到处是Do、Re、Mi。我们是新学生，就应该学新东西！”

“那曲里的韵就少了呀！”

“阿公急什么，不是照样能弹的吗？这宫就是Do，商就是Re……都是一样的！”

熟悉了谱，曲悠悠就提手弹了起来。熟悉了弦，就随着调，渲染着曲中的情。可阿公似乎更加严格了，不是说速度不对，就是说不够动情，或是没有韵，全然没有以往毫不吝啬的夸赞。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恁最后一支曲儿始终入不了阿公的耳。曲悠悠实在耐不住性子了。

“都几年了！怎么还是不好！不是和阿公弹得一样的吗？”

“还缺一点……”

“行啦行啦！也不差恁一点儿，别人听着好就行啦！马上要考试了，我还有自己的曲儿要练呐！考好了，我可以去大城市学，还能出国呐！”

曲悠悠还未说罢便起身，跑进了房间，也不管恁一起身将筝撞翻在地。一阵刺耳的声响后，曲悠悠隐隐约约听到阿公颤巍巍地扶起了筝，颤巍巍地呢喃着：“压箱底儿的唉……压箱底儿了唉……”却不知，琴弦，断了；筝，磕坏了一个角；梧桐的片片叶子，早早地落了；阿公的心……

愣罢，轻叹一声，曲悠悠从一个黑色的琴匣子里取出了小提琴，搭在肩上。四个强音起，跨小节同音、三连音、装饰音、切分音、一指伸展音，交织出现，颤音与滑音将乐曲进一步升华。欢快自然，《云雀》是也。

————（五）————

“梧桐旁，补琴弦。娃娃不在阿公边……”

“老了唉……老了唉……”曲阿公长叹着，孑然一身，娴熟不再，费劲地用黑瘦的手指捏着弦，换上，调音。良久，音起，片刻即停下。“老了唉……老了唉……”冷风撩起白发，冻得恁发更银，更白。

抬头望，昔日那个活蹦乱跳的身影不再，寂寞的梧桐也已衰败，失了灵，不再低吟，只是立在那儿，默默地，凄凄地。梧桐树下站着个寂寞黑瘦的老人，默默地，凄凄地，睁着模糊的眼，望着远方。远方，一片氤氲。

邻里都晓得，曲悠悠去了大城市的一所著名音乐学院，还跑各地参加比赛。邻里一个年轻点儿的，常给曲阿公带来曲悠悠得奖的消息。曲阿公听了，捋了捋花白的鬓发：“好，好……”欣喜之余，眼角划过一刹转瞬即逝的忧。曲阿公步履蹒跚地把筝挪进了屋：“何人传呐……”

起初，偶尔掸掸。到后来，渐渐地，渐渐地，上了灰。

梧桐院里，自此没了恁悠扬的琴声，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句嗟叹。

“老了唉……老了唉……”

————（六）————

“梧桐院，寄琴弦。娃娃叹来阿公眠……”

西风猎猎，吹走了梧桐枯败的叶，吹走了曲阿公仅存的念……

“哎……这里明明可以更好的，怎么就没了感觉了呢……”

“别太担忧，你一直很好的。”说话的是一个同龄小伙儿，叫江寄弦，曲悠悠中学同学。

“再不突破的话可要被比下去了……”

电话铃响。

“悠悠，曲阿公他……”

曲悠悠赶了火车又挤了大巴，颠颠簸簸赶回了梧桐院，看见的只是满眼缟素。

"阿公……"

那一刻，曲悠悠才觉得心活了过来，才觉得血热了起来，才觉得……

艰难地拖着沉重的步子，挪到了曲阿公的灵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曲悠悠磕了三个头。一拜，养育之恩终生难忘;二拜，授艺只望琴技流芳;三拜，无知顶撞迟歉求谅。喉部哽咽，哭得无声，只是脸上挂着两行不住的泪。扭头望，筝还在，只是上了一层灰。曲悠悠端起筝，轻轻摆正，掸了掸灰，呛人。拿湿布柔柔地擦拭一遍。取干纸巾复擦一遍。筝角磕坏了点，幸好弦是齐的，只是松了不少。好不容易调好了音。“宫……商……角……徵……羽……嗯，齐全。”

手腕轻提。“铮！”，悠转片刻，平底煞起。十指蹁跹，技艺精湛惊人;铿锵有劲，声声悲壮撼人。久番曲毕，一个大颤音，收尽悲怆;余音绕梁，一曲传十巷，尽显悲凉;众所耳闻，一声长哀叹，诉不尽千般苦。一滴滚烫的悲凉清泪滑落，坠在触罢犹颤的弦上，溅开了一朵白莲，打在了曲悠悠的心上。白莲又化作带刺的红玫，扎得是那般的深，那般的痛。

风儿拂过，吃不动曲悠悠满腔的遗恨，抚不平枯老梧桐的沧桑，只托动了余音的悲、曲意的痛，却托不完，绵延着，飘向远方。

“阿公！”

曾，是曲阿公第一次见到娃娃，灰头土脸的。好不容易洗干净了，曲阿公打量着娃娃:“好娃娃，恁的白净，真俊！得想个好听的名儿……就跟阿公姓曲，叫悠悠吧！”恁娃娃似是懂了，笑了，恁的甜。

曲悠悠……曲悠悠……是阿公盼着曲悠悠啊！ 那一霎，曲悠悠明显感觉到，是从未达到过的效果。“突破……突破！”融情于曲，方能升华。融合……融民族与西洋，岂不亦能升华？

“阿公。”

曲复一曲，倾尽所学，终道不尽那个愧;余音袅袅，不绝如缕，亦难诉完这番恩。梧桐摇着零星的残叶，凄凄地和着曲儿低吟，恁曲儿悠悠地传。

————（七）————

“梧桐院，传琴弦。娃娃懂了阿公言……”

“梧桐谣，要终了。曲罢不怕技流芳……”

在西洋的舞台上，帷幕升起，台中央摆着的是一架古旧的筝和一把崭新的小提琴。灯光聚焦，二人就位，长弦初起，短弦随后应和。轮番独奏，又转为绝妙合奏。更添一番对奏，长弦音沉，稳重如老者低语;短弦音扬，轻巧似稚童娇言。你一言，我一语，是在问什么呢？你细听……平缓旋律逐渐上扬，短暂的铿锵后事愉悦，是欢快。

“铮”“呀”，音落，一刹静谧。缓过了神，掌声雷动。

“Perfect!What a wonderful match!(完美！多么美妙的配合！)”

“The most vital music!(最有生命力的音乐！)”

Do、Re、Mi、So、La，是西洋人的新玩意儿;宫、商、角、徵、羽，乃老祖宗的传家宝。中西合璧，美玉无瑕，怎不能流传远方？

————（八）————

“请问，是什么鼓舞你持之以恒呢？”

“阿公唤我，曲悠悠……”

“那你们的愿望是什么呢？”

“将心寄弦，为曲悠悠！”

曲史久传尚悠悠，前路漫漫仍悠悠;将心寄弦意悠悠，相融升华更悠悠;莫存偏见止悠悠，代代相传永悠悠。

梧桐院，老梧桐抽出了新芽，随着风儿、曲儿，舞着枝……

阿公唤咱，曲悠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