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她蓦然想起一句诗

那是祁无忧退役的次年，他搬到她的隔壁。

蹭饭传统又在不知不觉间恢复了，那时她不得不每天正点离开实验室，赶回去给祁无忧改善伙食。

经常是，她在厨房忙忙碌碌，他蹲在垃圾桶边喂蔬菜削皮。他刀功很好，一截胡萝卜能被他雕出朵花，他展示给她，她眨眨眼，一口咬掉一半。

变成花的胡萝卜味道并无变化，他为何要费这个功夫？她不明所以，而他神色复杂的望着只剩一半的胡萝卜花，索性一口吞了，泄愤似的嚼得嘎嘣作响。

一次，他离开三天，去外地执行任务。正巧她有个课题进行到要紧处，于是也三天未归家。

最后还是被房东一通电话叫回去的——祁无忧家的水管爆了，地板被泡的直翻白眼。即使赔了钱，房东却仍要赶人，她索性将他为数不多的行李，拐个弯搬进自己家。

等祁无忧回来，她心怀歉意的通知他，她不仅没为他看好家，还害得他被赶出来。不过，她会负责到底。

“我的公寓有两间卧室。”她说，“找到新住处前，你可以住在这里。”

她还记得他那时的表情——面若冰霜。他在为她的失职而生气吗？

“你怎么能这么轻易，让一个男人住在你家？”他冷声说。

她一怔，心想“因为是你啊，若换成别人当然不行”……等一下，为什么是他就行？

为什么只要知道那人是祁无忧，她就会戒心全无？

超负荷的情绪让她头晕，只得含糊说了句:“因为是你。”

他的表情更复杂了:“你真的完全理解自己的话吗？”

她想点头，却又觉得脑中思绪实在纷乱，只得诚实的摇摇头。

他长出一口气，像是不出所料，又像失落至极。他道声抱歉，起身打开窗，点起一支烟。

他已经很久没有吸烟了。她静静看他抽完，才有转身，望着她的眼睛，哑声说:“好。”

后面的日子倏然划过，痕迹全无，以至于日后再想起，除了他离开前那晚的脱轨外，便只余一些琐碎片段。

有时她做实验至深夜，他便来接他回去，路过超市时他买生活用品，她买食材，到家准备一桌丰盛菜肴，吃的他心满意足的揉着肚皮，不愿刷碗。

她也不刷。反正碗堆在那里，他总会去刷的。

她几乎忘记自己是有强迫行为的阿斯伯格综合症患者。待他，她不用像对旁人般谨慎揣摩；待她，他也不用相对普通女孩般，时刻关注她的细腻心思。

他们更像两块花色不同、却形状互补的拼图。

相伴六年，她不是没思索过，他于自己而言算什么。只是每每想起，基因中的缺陷便让他进慌的想逃，于是自我剖析一次次被搁浅，至最后，她已懒得再理清。

只记得，有一次她熬着红豆汤，搅动锅底时香气四溢，他在一旁忍的不行，她舀起一点给他尝，他眯起眼，说甜味淡了点。

而她蓦然想起一句诗:闲时与你立黄昏，灶前笑问粥可温。

其实，若能一直这样下去，也挺好的。

若能一直这样——

冷风过境，她缩了缩脖子，眼前夜路漫漫。她暗思，今天也没喝多少，怎么总想起往事。

路边接灯一亮，无月的夜晚，幸有它们温柔的映在街道两旁。她慢慢走在路灯下，前面有小贩缩在大衣里叫卖:“柑橘，柑橘，卖完回家喽。”

这小贩运气不怎么好，没碰上其无忧。要知道，作为人民公仆，祁无忧向来乐于为群众发光发热，一般晚归是遇到这般可怜人，他都会二话不说地包圆，记得他曾经带回四五个削好的菠萝，还有那天情人节的整捧玫瑰……

她想着，不由走过去，买下了小贩余下的十斤柑橘。

她分两只手拎着，缓缓踱步回家。到了楼下，却发现家中灯亮着。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望着自家灯火通明，忽然发了疯一般冲进楼道，打开门时她大口喘着气，却不敢换他，只敢颤着手将门一扇扇拉开，厨房、卧室、衣柜……所有的门大敞着，而她站在客厅中央，过了许久才慢慢认清了一个事实。

他没回来。大概是早上她忘记关灯了。

她想撇撇嘴，却发现自己只牵起一边唇角，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这样子像谁。

手上空着，她将柑橘忘在楼下了。她只得踱步下楼。慢吞吞地捡起滚落一地的柑橘。

恍然看到身前也有人蹲下帮她，那人默不作声，她也没有抬头，柑橘很快被捡好，他剥了一只，递给她，她伸手去接，却一顿。

那人凝视着她，一双眼睛亮如寒星，他摇摇头，笑了笑，说:“陈鸢，再见吧。”

她一怔，抬起头，看到祁无忧温柔的凝视着她，轻声说:“陈鸢，再见吧。”

一阵风过，她惊醒，哪有什么棋无忧啊，只有她自己蹲在街边，守着两袋沉甸甸的柑橘和一片橘子皮。

哪有什么祁无忧。

柑橘是她自己捡的，橘子皮是她自己剥的。

祁无忧早就死了，出勤时意外牺牲，有三年了。

无论她再捡多少烟头、再验多少DNA，再跟踪多少与他相像的影子——他也不会再回来了。

而今天，还是他的祭日。

风愈胜，她被吹的直不起腰，蜷在那里一瓣一瓣将柑橘塞进口中，却被苦得一呛，猛烈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