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旧忆（三）

林以南对千烑的奇怪态度源于各方面因素。

作为一名孤苦伶仃又遭遇拐卖的孤儿，林以南是真心感谢救他的千烑。

只是林以南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嫉妒。

不用说，谁都能看出来千烑样样出色，光是往那里一站就是最突出的那个。

林以南还曾看到过他有一次递给方翔好多能赚钱用的纸，方翔再拿去悄悄卖给那些修者，就能换来很多钱。那时候的芳霏阁特别难过，平安城里的商家都在有意无意地打压他们的发展，简直是入不敷出。

早早懂事的悦泽带着几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们包揽了所有的脏活累活，让方翔得以专注于生意场上的事。和尚会木工，家具都是他在修理。道士每天做饭煎药，照顾生病的孩子。

林以南那时还以为他们帮到了方叔，能让日子不那么难过了。

这天真的想法第一次被打碎，是在芳霏阁的第一个冬天。年关将近，方翔也每天变着花样地给他们一人一把瓜果分着吃。

所有小孩儿都是劫后余生，能有一口好吃的都不容易，拿了瓜果就知道看着傻乐。看得方翔又好气又好笑告诉他们，往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总有衣食无忧的那一天的。

然后千烑一手牵着拾七，一手提着半人高的礼物到访了。

那天天冷，拾七被裹成了一个小胖团，他牵着千烑的手连要迈门槛的脚都抬不起来了。

照例是他们在楼下陪着拾七玩游戏，千烑和三个大人在楼上闲聊。林以南则是悄悄退出来，美滋滋地要把他用枯草编的几个小玩意送给方叔和“小姐”。

他那时满心期待地要把礼物送出去，却在门口听到了他们说的话。

那是深冬的天，他记得的，千烑当时对方翔说:“赚来的钱先给孩子们做身过年穿的新衣裳，还有多余的话，你也裁一身好了。冬天都还穿着秋天的衣服，我看你也想修仙了。”

林以南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

三个大人每天笑呵呵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好像什么事都不是大事。可林以南直到千烑今天这么一说才发现他们三人一直只穿两件衣裳，来回换洗，穿得两件衣裳都褪色了。

亏得他还以为最近的日子好过了。

放到后来，他自己回想也能知道的:当时救回来几百个孩子，有残废的，有重病垂死的，还有狠心不愿将孩子领回去的父母。那时候三个大人累得随便往地上一躺就能睡，再小的孩子的哭声都能把他们惊醒，更遑论还要经营店铺。

而千烑一出手，就能让三个大人安心到短暂睡上一个安稳觉。说心里不难受那绝对是说瞎话。

一样都是小孩子，千烑却总能轻易解决掉让方叔为难的事，解芳霏阁的燃眉之急。他就是个占用小孩儿皮囊的大人。

他用一副孩子的皮囊，说着大人说的话，做着大人做的事，在无形之中告诉旁人——我不是孩子，不要试图小瞧我。

大人的事情，小孩子永远不能参与，甚至无法理解。

留在芳霏阁的第二年，方翔就请来了好几位教书先生，要教他们识字读书。

能像大户人家的孩子一样念书，是他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所以每个人都很珍惜这份机会。

连林以南都高兴的都忘了千烑有大半个月没来的事。

但是才教了没几天，麻烦就找上了门。

一群混混强闯进来闹事，大人们都受了伤，就不要说小孩子了。

也是从那天起，林以南才知道，芳霏阁在平安城被孤立了，就连平安城的百姓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免和他们接触。

没有人会帮他们，因为没有人敢帮他们。

每个孩子都在疼，却忍着不喊出来。

很巧的是，那天千烑提着包裹过来，就见到了芳霏阁的一片狼藉。

他仅惊讶了一瞬，就又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方叔接过他包裹的瞬间差点摔倒，显然里面装的东西比以往都要多。

千烑说:“大概是后天，就会有人从山上下来采买，抓住了这个机会，你们便不必再看人脸色过活了。”

当时的林以南没有听懂，但看着三个大人一点点兴奋起来，就知道千烑又帮了他们好大一个忙。

方翔激动地几乎快说不出话来了，他抓着千烑的肩膀，还有些不确定:“你、你刚刚说的，是真的吗？”

千烑一派淡然，道:“是真的，没骗你们。后天山上有人下来采买，为期三天，你们做好准备就可以开始出货，大赚一笔。运气好的话，你们还能得到其长久的光顾。”

得到了肯定回复，方翔松了口气。道士这个时候冷静了下来，他问:“那货源怎么办？你来负担吗？”

方翔恍然大悟，跟着问:“对啊！货怎么办？”

千烑看他一眼，道:“你这算是把你从前学的都喂了狗吧？忘了‘互惠互利’了？”

方翔不禁赫然。

他们像是还有话要说，又上了二楼。上去之前，千烑不知从哪里拿出了几个大瓷瓶，和几盒药膏拿给了悦泽。悦泽对他感激涕零，转头招呼了几个大孩子，分别拿了一部分分给大家。

千烑的到来点燃了孩子们心中的希望。

他总能如此轻易地做到一件事，从人牙子手里救下他们是这样，帮助整个芳霏阁在平安城站稳脚跟是这样。

他是神吗？

一定是了，还是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那种。

孩子们心里悄悄种下了一颗名为“信仰”的种子。

那天千烑和大人们聊了很久，久到悦泽给孩子们都上好了药，久到大厅已经被收拾干净。

大人们下来的时候，心情明显好了很多。

然后方翔叫来了所有孩子，高声宣布——此后千烑就是芳霏阁阁主。

孩子们当中爆发了强烈的欢呼声，最兴奋的莫过于悦泽，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能够名正言顺地为千烑做事。

悦泽带头喊了一声:“阁主！”

于是一声声或青涩或稚嫩的“主人”交织在一起。从开始的杂乱无序，到后来的整齐划一，为他们的带领者而呼喊着。

到了采买那日，芳霏阁如愿获得了稳定的客源，从此打响了芳霏阁的名号。经过此后一系列的事件发展，逐渐壮大起来。

方翔就此成为了芳霏阁对外一切事务的代表，外界没有任何人知道芳霏阁的阁主是个小孩。

时间回到现在，千烑一阵无言。

千烑总算明白林以南对他的这股别扭劲儿是怎么回事了:无非就是心里那点儿自尊心被不小心伤到，又死犟着不想认输罢了。

这其实很正常，拾七也有过这样的时候。

小孩子总有想要证明自己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废物点心的时候，就会想尽办法去做好一件他从没做好过的事，然后得到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夸奖。

就连拾七在六岁时都曾非常认真地为他这个师兄做过一只风筝。当时那风筝做的可以说是惨不忍睹，但是看到拾七满眼期待，千烑就夸了他一句“拾七做得真好”。

结果就是这一句夸奖，让拾七高兴到半夜做梦把自己给笑醒了。

想起这件事，千烑一时没忍住就笑出了声。

林以南有些错愕。

他从前倒不是没见过千烑笑的样子，但见到的前提是千烑在陪着拾七玩闹。除此以外，千烑对任何人任何事永远是一派风轻云淡的样子。

如今这个笑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千烑很快调整好自己，道:“我承认当年救你们是出于一时的冲动，但绝对没有你想的别有用心。至于方翔，我后来和他闲聊的时候，他说他那天也是恰好路过。”

说到这里，千烑顿了顿，说:“他那天说这话的时候喝了点酒，不过想来也是真心话，他说——”

【孩子们总会长大的，再多的苦和累也总会过去的，我最不后悔的就是那天路过，捡这群孩子回家。】

路过……回家……不后悔……

短短一句话，打碎了林以南心中所有的芥蒂，打翻了五味瓶，只剩下一地碎片，和满溢的酸涩。

从前那一人一把的瓜果、一人一件的新衣裳、一人一本识字用的书都涌上心头，和他曾经对千烑所有幼稚可笑的嫉妒交织在一起，组成一张大网，朝他兜头罩下。

六年前的方翔冲动之下与决定拉着千烑一起救下身处水深火热的他们，心甘情愿地承担了抚养几百个孩子的责任，在酒醉之后也会对千烑说他不后悔。

六年后的林以南回顾过往，得知了方翔这句“醉话”后哭的毫无形象。

千烑将空间留给林以南，自己前往下一个地点。

林以南的人生经历早已让他心智成熟，像这样一时的情绪失控，他自己就能平复。

作者回忆杀圆满结束！周日晚上十点见～

作者做好准备迎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