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摆渡人

一条河，名为忘川。带着浓重的腥味，百鬼呼嚎，汹涌着踏岸而来。

河上有一摆渡人，百年渡一有缘人。此人可不忘前世，携记忆超生。

舟上的人握着橹的手，玉骨冰肌，指节分明。她目光灼灼，穿透岁月生死，百转轮回。

她窥见过太多痴痴等待。却只懂这痴心，不懂这等待。习惯于与孤独漫长相依守候，早忘却了还有岁月的流逝。

第一个千年，她从哀嚎幽怨的忘川河百鬼中抽离出一丝魂魄，世间浓重执念孕育了她。

第二个千年，她幻化为人形，蜷在忘川河边，看奈何桥上人心百态，一眨眼，千年已逝。

第三个千年，她脱离六界五行，只手化物，如创世般的能力，却只用来化变了一只舟一支橹，在河边寻有缘人渡河。

孟婆叫她摆渡人。

只是天地有道，万物有序。她不能乱这规律。百年渡一人，就已是超脱六界之外的事了。

除了，那个人，她渡的第一个人。

那个人名为央。

【第一世】

她第一次将舟靠岸，一个小女孩儿干净通透如玻璃的眼眸便追上了她，那一刻她的心仿佛被烫了一下。

“上来。”她启唇。

她一眼便能看透人的机缘与前世今生，可在女孩儿身上却总有看不清的一种东西——这种情况从没发生过。

女孩儿被父母卖给财主，受尽屈辱和打骂，最后被欺凌致死，年仅12岁。

她皱眉，看向女孩，女孩正紧紧地拉着她的袖子，怯生生的望着她。

“姐姐，我叫央，你叫什么呀？我们是要去哪儿……这河里好恐怖啊！”女孩声音清脆，稚气未脱。

她莫名涌上一股怜惜，便开口问：“央，你愿意带着这一世的记忆，换一种身份，换一种命运重生吗？”

女孩儿扬起粉嫩嫩的小脸望着她，有点疑惑，而后便甜甜的笑了。“好呀!我答应过花花，要等老爷给了我工钱，就给它买肉吃呢，我可不能食言。”

她在女孩如碎玉般的声音中失神片刻。

她以为央会选择忘记前世的。她以为如此经历该使一个人痛恨这世间的。

也许，没有贪心的孩子，才能注意到世间最简单的温暖。

【第二世】

不等百年，她忽然鬼使神差地想去采朵彼岸花。靠岸，便又撞上了那个目光。

央这一世爱上了一个书生，爱而不得的痛苦让本就体弱多病的央在听到书生订婚的消息后一命呜呼。

央跪在她面前，剔透如玻璃的眼睛中蒙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噙着泪，带着悲戚。

“我知道，你是摆渡人，我……我不能忘了他，我要回去找他，我求求你……”

她皱眉，心下一凉，拂袖要走。央却死死拉紧她的袖，哭着求他。

舟上，她握橹，居高临下望着央，不知为何，仍无法看清央身上未知的东西。

现在她仍不懂为何要应允央。

第一个百年，她便渡了央两次。

【第三世】

第二个百年，她渡了一个风华绝代的妓女，过后，她便又等下一个百年。

百年时光，在她眼中本该如脱弓之箭匆忙，只是一个追随的目光，徒然把这时光变得漫长难耐。孤独的面目也开始变得可憎。

她终于忍不住起身，划船靠岸。央果真在河边等了她几十年，这一世他生成了男子，高大英挺，气宇不凡。而未变的还是他通透如玻璃的眸子，只是变得极深，像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一世，他仍不忘那书生，尽管他生成了男儿身，却还是走遍了千山万水寻那书生，从小一起长大的女孩婉儿便陪着她找，任凭岁月带去自己最美的年华。

他等书生，婉儿等他。

婉儿终是为他而死了，他才幡然醒悟。

这时，央跪于她面前，坚定地望着她：“是我这一世负了婉儿，我不敢忘她，我要还她……”

她平生出一丝憎恶，冷眼看他，仍是看不清。淡淡说道：“百年只渡一人，你无缘。”

他忽的红了眼眶，求她。那双眼睛灼得她不由心软。

“不必来求我，跳下这忘川河，受尽千年之苦，你若还不忘她，自可带着记忆转世超生。”她说着，转头不再去看他。

“可你却还是来见我了，不是吗？”

她一怔。忽地，似乎世俗人情，转世机缘，她全都不懂了。

才发觉，她能看清世间，却从未看清自己。她只不懂自己的机缘。

终又渡了他。

不知多少个百年了。她渡了很多人，却再没撞上那个目光。她心道：“央终是放下执念，饮下那孟婆汤了吧。”

又不知为何，这百年开始变得极其漫长煎熬。那双透亮的眼睛似乎总在她面前望着她。使世间美景都黯然失色。

她在这未知的感受中挣扎，不见天日。

一天，佛临于她面前，开口问她：“痛苦吗？”

她皱眉：“痛苦？什么是痛苦？这样便是吗？”

“红尘摆渡，渡人从来难渡己。”

她闻言，心口猛一绞痛，痛到她双膝触地，跪于佛前。

“央便是来渡你的。”

她质问：“渡我？一世又一世，世人忘记，又新添记忆。一次又一次轮回，没有尽头。到底有何意义？只是为了忘记吗？”

佛不语，只说：“你扰乱天地之道。六界五行不容你，让你为情永世煎熬。央便是给你下的劫。是救赎，也是你的机遇。你若顿悟，可放你入轮回。”

她仰天狂笑：“这便是命吗？”

佛说：“这便是你的命。”

“我不信。”她起身。

佛又道：“你执念太深。”

她又笑：“我便是执念。”说罢，拂袖离去。

她立于舟上，心平静如湖水。从前，她看到等待的煎熬，现在，她看到了等待的美好。

心有牵挂，心有所归，就已最好。

她仍要渡世人，虽仍不懂世世轮回，世世忘却的意义。

但她怜悯世人。

千年缓缓流逝……

她将舟靠岸，来渡有缘人，却看到一只黑猫立于岸边，干净通透如玻璃的眼眸，怯生生地望着她。

她笑。

顷刻，忘川平静如镜，百鬼为之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