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东西再婚了。
那熟悉的令人作呕的一堆肥肉贴着那女人从门口进来的时候,我仿佛从他那能刮下两斤油的恶心笑容里看到了渗出来的貌似可以称为幸福的东西。
我站在角落,咬着一根烟,灰白的一小截灰烬从烟屁股里挤出来掉到地毯上,把老东西为新婚购入的羊毛地毯烧出一个黑漆漆的洞。
我继母好像没有骨头,蛇一样缠在老东西身上。所有佣人蚂蚁一样排列在门边,一齐鞠躬,他们在向新的女主人问安。
然而我连她是人是狗都没注意。我聋了,只有眼睛活着,我看到他们身后跟着一个青年。
那青年一身白衣黑裤,两指宽的皮带将腰身勒得细细的,正试图把行李箱提进门。不过那尺寸不小的箱子对于他来说好像过于沉重了,藏在衬衫下的胳膊摆出一个发力的姿势,像是两条纤细的柳枝。
一个皮肤黝黑的菲律宾籍佣人猴子一般窜过去,机灵地把那箱子拎进来。青年对帮助了自己的人浅浅地鞠躬,抬起头时一边用右手往后撩了一下头发,一边对那小个子笑了一下,嘴唇动了动,好像说了句什么,太远了我没听见。
我突然被烟呛住了,像个肺痨鬼似的没命咳嗽起来。
我把失了味道的烟从嘴边拿下来,在墙上一下一下碾灭。墙白被我画出两个黑洞洞的眼睛,我低着头看着那橘色的光慢慢暗下去,边咳嗽边笑。
真好啊,真好,老东西总算干了件好事。
「滚出来!」那个在遗传学上称为我父亲的男人嚷嚷,「你是狗吗,鬼鬼祟祟地蹲在墙角做甚?」
「汪。」我笑嘻嘻。
老东西被他的狗儿子气的不轻,两颗油腻腻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好像下一秒要就要爆炸的地雷。他身边的女人安抚地抚摸他颤抖的肚皮。我听见他让我喊那女人「芸姨」,我眨着眼睛,歪着头去瞧他们身后穿着白衬衫的青年。
青年也看着我,我终于可以近距离地看他。黑色的发色很衬他偏白的皮肤,棕褐色的瞳仁像是沁在湖心的孤岛,波浪一层层地涌,又被岸推回,一来一回,便起了雾,积了云。明明是一双笑眼,弯起来时却像是要下雨。
青年的视线刚一落在我身上时我就硬了。
雨落下来,我从里到外都湿透了。体内的积水层层叠叠地翻涌,把我的五脏六腑搅得七零八落。
他衣冠楚楚地站在离我一步远的地方,细致的眉眼被发丝遮住一点,露出的柔白脖颈散发着迷人的香气。
他是那么干净、矜贵,光是站着花就开了。
活在黑暗中的蝙蝠偶尔也想扯一片光下来看看。我硬得发疼,却拽着歪歪扭扭挂在肩膀的T恤的下摆,轻轻地喊,「小哥哥。」
没人能拒绝得了我,我知道我长得好,这时候脸上应该还有咳嗽留下的红晕。多亏了这副好皮相,看起来大概像一只单纯无害的狗狗,或者其他什么可爱生物。
可惜我不仅是个色鬼,还是个恶棍。
青年笑眯眯地摸摸我的头发,对我说了第一句话:「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是我知道你,飞宇,我叫罗云熙,以后就是你的哥哥了。」
我简直要受宠若惊了,他叫我名字时的声音动听得像在唱诗。
罗云熙,真好听的名字,好像早就在我脑子里似的,我一下就记住了。
「云熙哥。」我甜甜地笑,皱着鼻子做出一个可爱的表情。
云熙哥好像很爱笑,被我逗了一下就笑得找不见眼睛,又来摸我的头,说我「可爱的小子」。
我乖顺地低着头任由他动作,心想不知道我这新鲜出炉的继兄被我压在床上顶到底的时候还会不会这么想。
嘻嘻,我可真是太坏了。
然而「云熙哥」什么都不知道,他对眼前这个「单纯可爱」的弟弟毫无戒心,甚至亲热地去揽我的肩膀。我顺势抱住他,摇头摆尾地撒娇,闭上眼睛,世界只剩下怀里这个人。
手掌下的身体软的像一朵云。
这个人要是我的就好了,我想。
-
于是我从一个混蛋,变成了一个有哥哥的混蛋。
我的生活重心从做社会的蛀虫变成了看云熙哥——如果过去那贫瘠无趣的二十多年可以称为生活的话。
我从未发现这么有意思的事。
仁慈而残酷的上帝终于投下了他悲悯的目光。我着了魔,完全被这个突然降临的天使迷住了,总觉得那流动的黑发里会飞出蝴蝶。
老东西满世界炫耀他的新女人,不论去哪里都带着,一个月也不见得回来一次。偌大的庄园里除了幽灵一样不言不语的仆人,只有我跟云熙哥。
这堆恶心的建筑是我生长的地方。再华丽的装饰都遮盖不住这里的腐朽气,那是成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恶、血和金钱交织成的造物,从这里蔓延出去,浸润了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
我活在这里,我是它们的一部分。
我的天使跟这里格格不入——也跟我格格不入。
云熙哥很少出门,但他好像很忙,总是整天整天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几乎每天都要敲上一敲那扇薄薄的门板,犹如一个惴惴不安的乞讨者,卑微而虔诚地祈求门里高贵的公主降下施舍。那门只要开启一条小缝,我便会像鱼一样飞快地滑进去,像一个瘾君子扑向毒品一般。
当然有时也会被拒绝,但这没什么大不了,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何况等待公主这件事本身就令人快乐。
云熙哥的房间对于我来说无异于天堂,各种私人物品一下一下挠着我的心脏,痒得我几乎忍不住要咳嗽。
我像个变态一样觊觎着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寻觅着占为己有的机会,哪怕得到一个笔帽、一根头发都能让我兴奋好一会儿。
我后来终于辨认出了云熙哥身上的香气——那是苹果的香味。
云熙哥总会带我做一些很有趣的事,一起看电影很有趣,一起旅行很有趣,甚至只是一起吃饭也很有趣。
但是我还是很生气,云熙哥是个坏哥哥,因为他居然让弟弟背包。
不过我很快又消了气,天使背太重就该飞不起来了。
我们会戴着棒球帽,穿着宽大的卫衣手牵手走过街头巷尾,打闹,欢笑,就像任何亲兄弟一样。
我从不知道活着竟能这么快活。
我从口袋摸出一个扁扁的烟盒,从里面磕出一根。不过我没来得及点燃就被云熙哥从嘴里拿走了。
我有点惊讶于他的敏捷。
「喂,小子。」
云熙哥拍拍我的脸。
「小朋友不要学着做大人的事。哥买冰淇淋给你吃。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我烟瘾不大,只是觉得嘴巴很闲。于是我乖乖被云熙哥牵着去吃冰淇淋。
云熙哥的手很小,比我小得多,我第一次握住他的手的时候以为是女孩子的手——当然我从来没碰过任何女孩的衣角,可我也知道女孩的手不会有这样厚厚的茧。
「练琴很辛苦的。」云熙哥舔着一个冰淇淋,随口解释道,「不像你这种小少爷,一出生就锦衣玉食,我小时候可是每天被我妈关在家里弹琴,不弹够两个小时不让我吃饭呢。」
我慢慢摩挲着云熙哥掌侧那层粗糙的,与他秀气的五官极其不匹配的凸起,把视线从那截卷起奶油的粉红舌头上移开。
「不是少爷。」我说。
「老东西巴不得我哪天死外面,还省了他收尸,清净。」
「怎么会?」对于我说的话云熙哥看起来很惊讶,一脸天真的表情,「你可是陈叔叔唯一的儿子!」
云熙哥夸张的表情让我觉得好玩极了。圆圆的两只眼比平时撑得更开,嘴唇围成一个圈,看起来弹性很好,让我想起曾经吃过的泡泡糖,软软的,而且不用担心会吃完。
不过我不大乐意跟云熙哥谈论我家这点腌臜事。天使的眼睛该去看漂亮的壁画,耳朵该去听动听的竖琴,肮脏的下水道不会跟他们沾一点边。
但云熙哥总是表现出多余的好奇心,不时会冒出各种是我的话绝对没有兴趣的问题。大概猫总是好奇的,我表示理解。而我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总是愿意满足他的。
「老东西是极端的享乐主义者,什么都想要,就是不想要后代这种麻烦又累赘的东西。要不是陈家有规矩,只有延了香火的才有资格接担子,我也不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猜他早就结扎了,不然想给他下崽的女人多了去了,不至于到现在就我一个。」
「事实上他连一个都不想要,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得留着我,现在我已经没有价值了,我可能哪天出门“不小心”被车撞死也说不定。」
我点到为止,说完视线在云熙哥脸上停留了两秒,移开。
「我好像说多了。」
云熙哥用一种充满怜悯的眼神看着我,好像我浑身上下写满了“可怜虫”三个字。那种深切的哀意几乎要化为实体盖到我脸上来了。
他是个真的天使,可惜遇上了我。
我举起已经开始融化的冰淇淋,黏稠的奶油流到手指上,白色和粉色混成一团,像是打翻了的油漆。我舔了一口,甜腻腻的,一股怪味。
「这是我第二次吃冰淇淋,上一次吃还是爷爷活着的时候。」
我不在意地说了一个小事,好像二十多岁只吃过两次冰淇淋没什么大不了。等我把那坨糖精和奶油做成的东西几口吃完,回头看见云熙哥表情果然更悲伤了,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似的,连摸我头的手都更用力了。
「飞宇啊……」
「啊……哥。」我拉着他的手向前跑去。
「我们去那边看看,好像有人在表演!」
我没让他说下去。有些话不必说出来。
谢谢冰淇淋,尽管很难吃,但是不得不承认是个好东西。
-
我不记得我有没有说过云熙哥弹琴很好听。
自从云熙哥住进来,客厅里那个安静地蹲了好多年的奇形怪状的东西再也不是摆设。
太阳落山的时候,云熙哥有时会教我弹一会儿。白色的钢琴在夕阳里变成金色,我们披着昏昏欲睡的暮光,分享一个琴凳。
我太笨了,云熙哥教过那么多首曲子,我只记住了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
最亮的那颗握住我放在琴键上的手,垂下眼睛,慢慢地摸上面的烫疤。
那玩意被我用纹身盖着,还是被发现了。
「飞宇……这……是你爸爸干的吗?」
唔,其实不全是。
但是我是怎么回答的呢,我忘了,只记得明明已经结疤的伤口突然一发不可收拾地疼起来,必须要云熙哥吹吹才能好。
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规则在我这里是被辗进泥里的东西,大概比擦屁股的一格纸都不如。
我本以为我已经迫不及待做堕落的夏娃,去咬那诱人的苹果。但我有一天突然发现,我好像不太舍得吃了。
吃完就没了。
每次意淫着云熙哥自慰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我一定是被魔鬼吃了脑子。我何时这样克制过自己,像个没种的软蛋。从老东西那里遗传来的及时行乐的基因从不允许我这么做。
但射精结束后躺在床上,想着那双弯着的笑眼,我又觉得或许还不到时候,可以再等等,再等等。
但在我咬牙锢着自己不去碰那条岌岌可危的线的时候,我反而慢慢觉得云熙哥好像先向我走过来了,而且这种感觉一天比一天强烈。
他还是一样关心我,照顾我,但我有时候竟然觉得他在故意勾引我,比如递东西时手指会擦过我的手背,说话的时候靠的很近,语调也会降下来……
其实也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动作,我一定是憋疯了才会产生「云熙哥在勾引我」这样的幻觉。虽然他对我笑一下我都像磕了药一样嗨,但是这与前者有本质上的不同。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看他的时候露出了「想跟他做爱」这样的表情,虽然我没有刻意遮掩过,但我觉得云熙哥一定是察觉了什么。他不挑明,反而表现出暧昧的态度,就很让人耐人寻味了。
云熙哥渐渐开始频繁地对我说「我爱你」。他每次说这三个字的表情都是笑着的,轻松的,好像在说「吃饭吗」,或者是「早上好」,简直大方到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明白云熙哥并不是我期待的那个意思,但是我又忍不住往那方面想。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他的目的,扰乱我的心,如果是的话,他完全达到了。我实在不想承认我有被这种“随口”的爱打动到,所以我从来不肯做出回应,况且无论如何我并不是那种会把爱挂在嘴边的人。
我毕竟没有亲兄弟,我不知道兄弟之间常常说这样的话是否正常,我要是表现出什么异样会不会显得过于大惊小怪。
啊,差点忘了我们名义上还是操蛋的兄弟。
有一天云熙哥说他在写一首新的钢琴曲,灵感有点匮乏,想找些能给人以艺术感的作品看看。
我不知道怎么叫「艺术感的作品」。我不喜欢艺术,但我喜欢艺术家。
「飞宇……」云熙哥又在用那种好听的语气叫我的名字,并发出吃吃的笑声,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我们坐在他的床上,房间里开着空调,有点热。
云熙哥穿着的针织开衫从他的左肩滑到胳膊上,露出里面的黑色背心,松松垮垮,要掉不掉。他扔下没写几个字的白纸,将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然后在我手背上画了一颗小小的心。
圆珠笔尖的滚珠划过皮肤,犹如羽毛轻轻搔过,痒痒的。
我不由蜷了蜷手指。
云熙哥一直喜欢搞些这样的小动作,我是知道的。而我喜欢他这样。不管有意还是无意,这种类似撩拨的亲密举动,好像隔着毛玻璃看优雅的裸体,朦胧而诱惑,很容易让我精神高潮。
此刻我又一如既往地迷醉了,沉浸在熏熏然的快意中,好像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云熙哥在我手背上画了一串心,自顾自开心得咯咯笑。他嘴角噙着一抹狡黠的笑意,歪着头从下往上看我,手指碰了碰我的耳朵。
一股尖锐的凉意突然咬了我一口,我才知道原来我的耳朵这么烫。
我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两个月前如果有人对我说,我会对一个人脸红心跳,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不知所措,我一定能不客气地把他的胃酸打出来。
而现在紧张到想呕吐的反而是我自己。
我像个蜡像一般一动不动地任由云熙哥的手指从耳朵划过我的右脸,我听到他以一种随意的语气说,「我那天好像看到三楼最右边的房间里有很多书,不知道有没有《奥瑟罗》,我想拿来翻一翻,说不定能收到启发。」
「飞宇能帮我找一找吗?」
嗯?什么?
我忽然怔住了,我以为自己没听清。
云熙哥将脸靠得更近,那双永远不会干涸的眼睛看着我,嘴角含着让人愿意为他去死的笑。
「飞宇,帮帮哥,嗯?」
我感觉到我脸上的他的呼吸,如同昆虫振翅一般悄无声息,却又举重若轻。我几乎一低头就能吻住他。
他是那么美。
我看着云熙哥白的刺眼的肩膀和像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突然明白了。
原来他不是那个诱人的苹果,他是那条蛇。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推开他了。我慢慢站起来,一步一步往外走。
云熙哥在背后问我去哪儿,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要走。
他还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语气委屈,像个不满于丈夫冷落的妻子。
我一下就心灰意懒起来。
房间里实在是太热了,全是燥意,吸进去的空气干巴巴地擦过嗓子眼,我甚至连话也不想说了。
真是没意思透了,一点新意也没有,所有人,所有事,这个世界,都他妈没意思透了。
我打开门快速地往外走,我迫不及待地想点一根烟,在身上摸了半天,才想起来已经很久没买过了。
身后有仓皇的脚步声追上来。
「飞宇,你……」
「我进不去。」我猛的停下来,打断他。
我冷静的像一棵松树。我转过身看着那人,一字一句地说。
「老东西的书房,除了他,没人能进去。」
「而且书房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老东西没你们想的那么傻。别白费力气了。」
云熙哥似乎完全没料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凝固在原地。他方才生动的表情随着我说的话一点一点变的僵硬,尽管那张漂亮的脸蛋还是那么漂亮。
他的半边衣服还没拉上去,要掉不掉地挂在手臂上,像一面晃晃悠悠的旗子,一戳就会一摇一摇地倒下来似的。
看起来倒是有点可怜。
我突然有点想笑,原来不是我疯了,那些不必要的动作真的是勾引。
他几乎就要成功了,可惜还是太心急了,功亏一篑。
为什么不能再有耐心一点呢。
为什么不能骗我再久一点呢。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
为什么呢,云熙哥。
你不知道我恨不得把你锁起来,永远地关在这座脏心烂肺的坟墓里,只能看着我,陪着我,跟我一起死去,一起消亡。
你甚至怨不得我,因为是你主动靠过来的,不是吗。
我向前走了几步,把两人的距离缩短。
云熙哥不愧是专业的,就这么几秒的功夫,已经调整好了表情。他皱着眉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飞宇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我只是想找一本书而已。」
「是吗?」
我笑了笑。
我的云熙哥不仅会弹钢琴,演戏也是一流。我差点就信了。
我帮他把衣服穿好,纽扣一颗一颗扣上,抚平衣领。
我直视他的眼睛。
「不必演了,云熙哥。」
「或者叫你……」
「罗警官。」
-
老东西年纪大了,吃得倒是越来越多。军火和玉石已经不足以填满他的胃,渐渐开始把手伸向最脏的东西——毒。
从我知道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老东西离倒霉不远了。
老东西养着一条狗,西装笔挺,金丝眼镜,表面上是光鲜的娱乐公司老总,实际上干的是替老东西洗钱的勾当,是地地道道的斯文败类。
可惜我连斯文都没有,顶多是个败类。
老东西防火防盗防儿子,宁愿信外人也不信我。不信我是对的,可惜还是信错了人。
他养的那狗的真实身份是我短命母亲失散多年的弟弟,我正儿八经的亲舅舅。我能活到今天,他在老东西面前的周旋功不可没。
我手里的东西早就能致老东西于死地了,之所以一直没有那么干,只是我单纯的觉得没意思。老东西活着或者死了,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我懒得费那个劲去害他。
是非观是什么,我乐意就是「是」,我不乐意就是「非」,就是这么简单。
但是我不想要老东西的命,不代表其他人不想。想扳倒老东西的人大概能凑三桌麻将都有余,把我当做突破口的就不止一个。
但他们都是狗屎,隔着一米远我就能闻见他们身上的臭味。我从不搭理他们。
可是云熙哥不一样。
云熙哥是长在太阳上的紫衫花。
我不愿意用任何恶意去揣测他。他是那么完美,只要我不去想,他在我心中永远都是纯洁无暇的天使。
云熙哥真的太好了。我有时会忍不住偷偷地想,这次会不会不一样,上帝会不会真的看见我了。
可事实是垃圾就该被扔进垃圾桶,永远不会被摆进漂亮的橱窗。
我早该清醒,停止自欺欺人。
其实陈家干的这些阴损事不论是仇家或者上面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杀人不过头点地,但法治社会,凡事都要讲求证据。而老东西明面上毕竟是正经生意人,所以只能暗着来。
「我猜,是不是那女人在老头子那里收获不多,才让你改变了策略,从试图做一个好哥哥改为色诱我?」
「至于为什么会做出这种转变,就更好猜了。」
「我从头发到脚趾都写满了“想要你”,你不过是顺水推舟,反正不会有什么损失,不如选择迎合我,哄得我高兴些,也好心甘情愿被你利用。」
「我说的对吗,云熙哥。」
「完成任务不容易呢,真的辛苦你了。」
云熙哥的假皮这下真的被我彻底戳破了。话说到这种地步,已经无法辩解了。
云熙哥确实放弃伪装了,他微不可查地发着抖,用一种像是第一天认识我的眼神看着我。那鸦羽般的睫毛蒙着一层薄雾,玫瑰花瓣也失了色彩,整个人像被雨淋过,露出几分狼狈的气息。
我从未在云熙哥面前表现出如此刻薄尖利的一面。可事实上我只是将我本来的面目展露了一丁点大而已。
对于他这副模样我有些不忍心。
我的胸口无法克制地涌起一阵难受的情绪,缠绕在我的左侧肋骨上,挤压揉捏,挥之不去。
虽然之前从未经历过,但我知道那是心痛的感觉。
他的一点难过的表情就快让我痛死了。
他终究还是我心里那个天使,我终究还是那么爱他。
我那么爱他。
「没有人会喜欢我这种人的。」
我在他身前蹲下身,趴在他膝头,像是祈求母亲原谅的顽劣的孩子。
「你对我太好了,云熙哥,太明显了。」
「而且你食指的茧比其他几个手指要厚,我也玩枪的,我知道那是什么。还有各种不胜枚举的旁敲侧击……」
「你还真是漏洞百出呢云熙哥。」
但这怎么能是云熙哥的错呢,明明是我的错呀。我要是眼睛瞎掉,看不到,耳朵聋掉,听不到,不就好了吗。
如果真的那样就好了。
云熙哥声音颤抖着说,「飞宇……除了接近你目的不纯外,我没有骗过你……对你的关心也不曾有假,我不相信你感受不到。」
「是啊,就是因为太能感受到了……」
我抬起头,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甜甜地笑,皱着鼻子做出一个可爱的表情。
「不如就按你之前的思路,我们做个简单的交换。」
「我帮你杀了他,你跟我上床,或者答应一辈子不离开我,好不好?」
「二选一,多简单,不如我来替你做决定。」
「选后者吧,需要你做的不多,每天摸摸我的头,就像以前一样。」
这不过分吧。我觉得一点也不过分。天使羽翼抖落的一点金粉就足以让他的拥趸做一辈子的美梦了。善良的天使不会不同意的。
云熙哥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你是这么想的吗?想跟我上床吗?」
他语气平静,但又那么哀切,眼中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痛苦与挣扎,那么深重、浓烈,那窄小的眼眶仿佛盛不住,马上就要泼出来似的。
他看起来如此难过,可是我明明什么都没做,我甚至还没有吻过他的小指。
「你来吧。」
云熙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闭上了眼,遮住了满楼的风。
一滴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渗出来,一下就滑下去,落在空气中,我几乎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就慌忙伸出手去接。可是很快,一滴、两滴、三滴……我简直要手忙脚乱了。
我手上、脸上都是水,有什么沿着下巴不停往下流,我有点看不清云熙哥的脸了。
求求你,哥。
为什么要哭呢?
你知不知道我愿意为你去死啊。
我好像掉进了真空里,一把刀插在胸口,我眼睁睁地看着血一点点流干,窒息感从脚底慢慢爬上来。我眼前一阵阵发黑,手脚和大脑也不听使唤,难受地几乎要呕吐。
有一道光照在我脸上,我睁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爬起来,急不可耐地向我的药扑过去。
怀中的身体很暖,他张开双臂,温柔地接纳了我,包裹着我。
我得救了。我像回到了母亲的羊水中,没有痛苦,没有眼泪,满心都是洋洋洒洒的安详与静谧。
母亲总是会宽容任性的孩子。
我犹如野兽一般风风势势地巡视自己丰茂的土地,一寸一寸地占领。
我的冲动和粗鲁也只换来他轻轻的嘤咛,他摸着我的脸,小声地说,飞宇,疼。
我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
我像被浇了满头红酒,酩酊烂醉,丑态百出。我不再痛苦,再也不会有痛苦。
劈头盖脸的热意灌得我一阵阵地发晕。溺毙的快乐在热意中蒸腾,我感官尽失,恍惚间以为我已经死了。
我多希望能死在此刻。
-
我不知道睡了多久。我醒来的时候外面天是黑的,分辨不出是深夜降临还是黎明将至。
云熙哥坐在床边,静静地看着我。
我注意到他穿的衣服已经不是下午那身。挺括的衬衫扣子紧紧地扣到最上面一颗,头发梳得整齐,表情平静,除了脸色有点白,已经看不出经历了什么。
我瞧着他的模样,只觉得眼熟。
白衣黑裤,两指宽的皮带,弯起来要下雨的眼睛。
我想起来了。他是这样来的。
现在也要这样走了。
「你被骗了,云熙哥。」
我看着他,得意地说。
「你该不会真的以为跟我睡一次我就会帮你杀了老东西吧?你们警察也太愚……」
「飞宇。」青年打断了我,看向我的那双笑眼里流露出悲伤的情绪。
「不开心的时候可以不笑。」
我哑了音,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知道我已经被看穿了。
云熙哥的眼神温柔下来,慢慢又变成那个我熟悉的样子。
「我没那么想,我只是想满足你一个愿望而已。」
「我怎么会让你做杀人这种事呢,况且无论如何,他都是你父亲。」
「他一定会为他做过的事付出应有的代价,但这与你无关。」
「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孩,该背负那些黑暗的从来都不该是你,你应该简简单单地长大,就像其他小孩子那样。」
「不要再折磨自己了……」
「飞宇……我想你快乐。」
听听这人在对一个才强暴了他的人说什么鬼话。
我几乎要笑出来。
「云熙哥是圣诞老人吗?专门来满足“孩子”的愿望?」
会有「孩子」的愿望是跟你做爱吗?
「孩子」把你干的爽不爽啊?
一大堆尖刺的话藏在舌尖,被硬生生地逼回喉咙,又一口一口咽下去,烂在肚子里。
我真是个孬种,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这种时候了还是舍不得看到他受伤的表情,还会相信他道貌岸然的瞎话!
你被骗得还不够吗陈飞宇!
谁不想像普通的小孩一样简简单单地长大?谁不想快乐?
我被佣人虐待的时候,饿到翻垃圾桶找吃的的时候,整晚整晚不敢合眼生怕一睡着就被崩了脑袋的时候,你怎么不在我身边啊罗云熙……
你来的太晚了,太晚了!
「飞宇,别这样……别哭……」
我哭了吗?
罗云熙,你看你,说着想我快乐,却一直让我哭。
「你走吧。」
我爱你。
「你们去查刘承安这个人。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我爱你。
「离开这里,别再回来。」
我爱你。
「飞宇……」
为什么还要这么温柔地叫我的名字呢。
你现在应该赶快跑,越快越好。不然我真的会把你锁起来的,我真的会那么做的。
我被抱住了,我哭得像个傻逼,一点也不像个男人,但是我控制不住。
真是太操蛋了。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好过一点……也许这么哭一场也好。」
「眼泪流完就再笑给哥看吧,你知道哥很爱看你笑。」
「以后我会陪着你,你不再是一个人了,飞宇。」
我愣住了。
「什么?」
我耳鸣得厉害,好像听错了。
云熙哥说的肯定不是中文,不然我怎么一个字也听不懂。
「以后我会陪着你的,你说的,不离开你。」
云熙哥又重复了一遍。
「好了,这下两个愿望都满足了,有没有开心一点?」
我傻了,脸上还挂着脏兮兮的眼泪。
是我疯了还是这世界疯了,这一定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云熙哥捧起我的脸,边一点一点把我脸上的各种痕迹擦干净,边数落道,「还说不是小孩,海平面都要被你哭高了。」
「话也不听人说完,就在那里自以为是,你是对我没有信心还是对你自己没有信心?」
「算了,不管是哪个,都该罚。」
「罚你明天给我做早餐好了。」
我被这戏剧性的转折惊呆了,我看着云熙哥柔和的神情,一度以为我在做梦。
我是谁,我在哪,我什么都不知道了,脑子里空荡荡的,全是呼呼的风声。
「你眼睛不酸吗,眨眼。」
我眨眼。
「飞宇,我很抱歉没办法改变你之前的人生,但好在无论如何已经过去了,以后我们一起走好吗?」
「你该点头了。」
我点头。
「真是,你以为我对谁都愿意出卖色相的吗?臭小子。」
云熙哥轻轻掐了掐我的脸,我甚至都没感觉。我看到他脱了衣服,躺进我怀里。
我想起来了,是这个人,这具身体,我终于想起来了。
上帝真的看见我了。
我的天使折断羽翼,堕落凡间,为我。
我的眼睛又湿了,似乎要在今天把一辈子的眼泪流干。
我得更爱他才行。
我抱住他,叫他的名字。
他亲亲我的下巴,脸颊染着动人的春意,眼眸灿若星辰。
「哥喜欢我吗?」我问。
「我喜欢飞宇。」云熙哥这么回答。
上天,如果是个梦,请让我一梦不醒。
「以后」是多久。
我想我永远不会问他这个期限是不是一辈子。
他的呼吸声就在耳边,爱不爱,恨不恨,未来会怎么样,有什么要紧的呢。
我得到他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