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前新火烹旧茶,庭外旧雪覆新花。他乡胡弦清笳,不似故人家。待到白堤柳霞,春泥纵马踏……”
“明年今日,你就不用再低唱这首曲儿了罢?”着一袭鲜红亮色披风的女子负手于廊下,映着傲雪,宛如一枝新发红梅般亮丽。
沈行简裹紧白貂裘,自嘲地笑了笑,“谁知道呢?也许……明年今日我的坟冢早已枯荒了呢?”
面前这位清秀文士的话让赵应图很委屈。
她睁大了杏眼,“你觉得……我会杀你?”
“你我都犯了忌讳。”沈行简捻起紫砂桃壶冲上两杯热茶汤,一如既往地推给赵应图一杯清香,“请。”
沈行简面色如常,即使下一刻利剑穿心他也毫不意外。
“你是何时知道的?”赵应图没有了以往品茶点香的恬淡心思,她有些焦急。
“应该是在你发现我是谁的时候吧?”
赵应图投去赞赏的眼神,“我确实不曾想到,能够让大雍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绣衣臣统领居然是这般羸弱的文士。”
沈行简没有回应她的赞许,只是淡淡的吐出一句话,“西府赵王有手段。”
赵应图只记得沈行简上一次这么平静无波和自己说话的时候还是在这大雍龙城的回马节上,那也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戎马倥偬,逝者如斯,几载风雪飘忽过,想不到如今的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陌生的感觉使赵应图心有不甘。
“西府并不知道你我的事情,无须担心。”
“我也没有想到,西府在大雍安插的赵王臣统领会是一名弱女子。”沈行简学着她的语气说了一句,又轻轻摇头,放下瓷杯释然道,“算了算了,本就是一家人,都是大祁臣子,何必算那么清楚?”
“那么……在绣衣臣里……知不知道我是谁?”赵应图担忧谨慎的问道。
沈行简忽然抬起眼睛看向赵应图,“你觉得呢?”
后者立刻了然,舒了口气,“如果绣衣臣知道我是谁的话,只怕我早已经灰飞烟灭了吧,而且……臣下岂可再设臣?我大祁西府赵王也会随之覆灭……”
赵应图提及“西府”和“赵王”,她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畏惧和恨意,晶莹温润的眸子也会飘忽不定,就好像有一双耳朵贴在她背后。
“你还是很怕西府赵王殿下?”
沈行简的话勾出了赵应图最不愿记起的画面,在那幅画里只有不见天日的冰冷地牢和摇曳的幽幽烛火。
她眼睛微闭,“畏之如虎。”
有小雪飘入回廊,落在未熄的红泥小火炉上,滋滋作响。
“我明日动身。”沈行简的声音终于有了一丝波澜,就像忽然被长风卷乱的小雪。
“我会去送你。”赵应图立即应道,完全是有感而发。
他们陷入了沉默。
送?是自己去送死还是送他去死?
沈行简轻叹,“你我同是如履薄冰的人,西府的眼线无处不在,你不要去送了。”
赵应图没有说话,她心中也明白,沈行简所言并非危言耸听,只是她无法接受,和一路扶持自己的人即将分别之时竟然连浊酒相送都是奢侈的。
身居暗潮之下,这一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她平缓了心境,不再去想那些令人凄伤的事,微微扬起嘴角,“今日是腊月十五,想必太昌城里又是雪柳金缕的盛况了吧!”
“是啊,我在大雍五年没有回去,今年应该可以和家人欢聚一堂了。”沈行简露出神往的颜色,深深如水的眼中此刻焕发出光芒,仿佛已经处在和亲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的光阴。
“祝贺你衣锦还乡。”
“多谢。”
两人再度陷入了沉默,说了这么多,无非是在逃避一个问题,可无论如何拖延推托终究还是要提起的。
满堂明雪纷纷扬,已将庭树做白头。
赵应图终于用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不准备说些什么?”
“等你回京。”沈行简脱口而出。
“是早就想好了的?”赵应图突然双目灼灼,逼视着年轻文士。
沈行简略略挽起黑锦带,取出一方亮银牌推给赵应图,缓缓回应,“把它收下。”
亮银牌不过三寸余,一端系起红英,赵应图放在手心里仔细端摩了一番,不解的眨了眨眼,“这不是你的绣衣臣腰牌吗?怎么……怎么……”
“我给它镀了银,不易损坏。”
赵应图又推回亮银牌,“绣衣臣腰牌应该一同损毁,你不能给我,不合规矩。”
“无妨。”沈行简夹起木炭放入火炉,“它对于绣衣臣而言已经无用了,但对你我而言重如山岳。”
“是在说等我回京?”
“收下吧!”
这是沈行简一贯的说话风格,代表着认同和肯定。
此刻赵应图终于露出鲜活的笑容,她取出一方手帕把亮银牌细心的包好,饶有兴致的问道:“不怕我带着它去西府邀功?”
沈行简和她相视而笑,“那你今天应该带一队人过来。”
赵应图将手帕收起,“再等红梅开二度,我就可以回京了,到时完璧归赵。”
见赵应图收下信物,沈行简恢复了几分往日的神采,笑道:“借你吉言!”
“少壮不努力,老大借吉言!”赵应图此刻开心的像个小女孩,旁人又怎会知道她就是杀伐果断、心思缜密的赵王臣统领。
这时天色将晚,风雪渐疏,余火焚灰。
沈行简起身,整齐白貂裘披风,斜倚廊柱,看向连绵不绝的暗暗寒云。
“明日大雍齐王慕容川普和故人归镖局的镖头,以及我大祁质子晋王杨绍吉会在北门渡为我践行。这些人与我志趣相投,年龄相仿,若非国仇家恨于身,应当是至交好友,纵马江湖,何其快哉!”
“只愿来生莫入公侯家。”赵应图来到他身后,悄悄伸出似凝雪般白皙的素手,稍作停留,却又很快收回。
她终于是走到阶下,折取一枝红梅挂在鬓边,灿烂笑道:“我该走了。”
沈行简温润笑道:“我也该走了。”
看着那一袭红衣渐渐融入夜色,沈行简心中百味杂陈,他知道自己回京后必定会成为当朝新贵,可在那风云翻覆的京城中并不是什么好事。
同时他和赵应图都明白,这次分离之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到红衣白裘煎茶共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