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酒乐。

翌日清早，一行人便启程返回云深不知处。

　　临走前温襄在彩衣镇大街上买了几颗小巧的糖果，再用光滑细腻的油纸小心包好。因走的是水路，温襄便与温情姐弟共乘一舟。

　　水路日程虽短，众人回到云深不知处却也已是深夜。皎月西行，星子灼灼。云深不知处悬着朗朗煌灯，合着微暗的月华在地上映出段段雕甍掩饰后消瘦的檐牙影子，万籁俱寂。

　　温襄倚着院子里头一棵枯黄古树，怀里是几乎从不离身的佩剑。

　　剑柄处缠绕的细丝长穗鲜红如清凉夜风轻轻晃动着，正摇出些许细碎得几乎可以忽视的清脆声响。

　　她指尖轻拈那枚铃铛，登时察觉到一番不同于寻常玉质的彻骨寒意。

　　尽管早已习惯，温襄还是忍不住略微蹙眉。她正轻轻叹息自树上利落跃下，便蓦地望见一抹模糊白色。暗自警惕着回望身后见温情和温宁的屋子尚未熄灯，温襄便不欲弄出多余的响动。

　　门口立着的果真是魏无羡。

　　温襄收去佩剑忍不住轻声笑道，“云深不知处禁止夜行，你难道还想被罚抄礼则吗？或者说是那天的一百戒尺打得不痛快？”

　　她说话声音极低，仿佛虚无缥缈的夜风。

　　魏无羡却听得一清二楚。他闻声连忙拉过温襄边往院子外头走，也将声音放得很轻，“温三妹妹你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我今天特意找你可不是来斗嘴的。”

　　温襄望向被他拉住的衣袖一角，“你打算找我做什么？”

　　“嘘，到地方再说。”魏无羡回过头朝她轻轻一笑，只是这笑容里头怎么看也有种不怀好意的味道。温襄被他拉着左绕右绕，推门进了一个房间。

　　屋子里头灯火零星，恰好亮堂又不刺眼。

　　她抬眸便见对面同样神情困惑不解的江澄和聂怀桑。三个男人一个姑娘共处一室，温襄扯了扯嘴角看向确认无人后才小心翼翼合上门的魏无羡，正要开口说些什么时江澄便气急败坏道：“魏无羡你拉她过来干什么？”

　　“江澄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人家温三妹妹又不会吃了你。”魏无羡将温襄往前轻轻一推，怼过江澄后便兴致勃勃介绍道：“云深不知处茶壶藏酒第一人，温襄温三小姐。这次喝酒我早就说过，要算上温三妹妹一份的。”

　　温襄被他介绍得略有些尴尬，只得摸摸鼻尖望向江澄和聂怀桑。江澄神情不忿。聂怀桑倒是没多大意见，轻轻摇晃着一把折扇便笑语盈盈道：“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所谓茶壶藏酒第一人，实则是那日蓝湛脾气发得太大，带头的温襄和被殃及的魏无羡各罚了一百戒尺和三百礼则，再加上温襄堂堂岐'山温氏嫡系小姐这身份实在扎眼，一时间从未在云深不知处公开露面的温三小姐竟由此名声大噪。

　　尽管不是什么好名声就对了。

　　但总归众人还是相当认可这位温三小姐惊天动地的勇气，云深不知处禁什么就犯什么。偏偏每次惹的还都是大名鼎鼎的蓝湛蓝二公子，简直就和太岁头上动土没什么区别。

　　甚至有传闻她没露面是因为要抄的蓝氏家规太多，以至于其有可能累死在藏书阁。

　　不过温襄倒还真没在意过旁人怎么议论她，所以看聂怀桑笑得实在太不对劲儿，不由得小小煞了一下风景：“你这样笑脸是会抽筋的。”

　　聂怀桑闻言顿时猛呛住，和憋笑的魏无羡对视一眼后才讪讪笑道：“……温三小姐实在风趣哈哈，在下清河聂氏聂怀桑。久闻温三小姐在云深不知处的英勇事迹，实在是让聂某万分钦佩。”

　　温襄违心地笑了一下。

　　见此魏无羡忙翻出自己下山时偷偷带进来天子笑，然后又给每人都盛了满满一杯，“来来来，既然认识了那大家就都喝一杯，有言道是喝酒增长感情嘛。”

　　江澄啐了他一口道，“什么有言，明明就是你自己瞎讲。”

　　魏无羡先向温襄举杯，“这第一杯我肯定是要敬温三妹妹你的，上次害你赔了一壶天子笑挨了那么多的戒尺还抄了礼则，我这心里实在是过意不去。”

　　温襄叹气，这事就过不去了吗？

　　然而事实证明，没有什么是一坛天子笑过不去的。如果一坛不够那就两坛。天子笑灌下来，四个人有说有笑间竟也融洽不少，就连江澄也没再过分排斥温襄的存在。

　　最后聂怀桑饮罢杯中佳酿，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喟叹道：“这姑苏天子笑果然名不虚传。”

　　魏无羡正乐得不断往自己酒杯里头添酒，回头便见聂怀桑要死不活躺在地上，不由得嗤笑道：“人家温三妹妹都还没醉呢，你怎么就招架不住了？不过你话说得不错，这姑苏天子笑嘛自然是气味幽兰入口醇厚，清而不冽醇而不妖。”

　　江澄在旁边毫不留情地吐槽：“喝酒就喝酒，说得跟人一样。”

　　温襄忍不住轻笑，便哈哈学着魏无羡也给自己添酒，倒酒的动作却是一派行云流水。不过她脸上戴着面具，倒也看不出来醉没醉，“江澄你好没情'趣。”

　　被姑娘家这么说，江澄耳尖略有些发热地瞪了她一眼，嘴上功夫不饶人，“说得好像你就很有情'趣似的。”

　　魏无羡拍桌大笑。

　　聂怀桑重新倒了一杯酒轻抿罢，眯起眼忍不住帮腔道：“江兄，这魏兄和温三小姐说的也没错，醇酒比美人自古有之，细品又何尝不是一种情'趣呢？”

　　江澄轻哼，“照这么说，你们三个以后干脆就闻着酒味儿找仙侣算了。还情'趣呢，噫。”

　　魏无羡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嬉皮笑脸回应江澄，“要是有酒也可以啊……”

　　“……真是，姑苏蓝氏的人怎么受得了你。”江澄被他呛了一下，登时不屑地撇了撇嘴道。谁知魏无羡听见这话顿觉不乐意，张口就来：“我怎么了？我看你这种标准才没人受得了呢。”

　　“什么标准？”

　　聂怀桑一听这话忍不住好奇道。就连温襄也以手支颐在魏无羡和江澄两人身上来回看，一副颇有兴致的模样。

　　魏无羡听见聂怀桑的八卦问话登时如同被点了笑穴般，直笑得前俯后仰。江澄也似有所觉般马上放下酒杯，指着魏无羡大怒道：“魏无羡，不许说！”

　　魏无羡捂着肚子快笑岔气了，大声喊道：“美女，美女！就像我们温三妹妹这样仙姿玉貌的绝色美女！”

　　被魏无羡一通大喊弄得面红耳赤，见温襄这姑娘还一动不动没半点儿反应，江澄气得赶紧爬起来就要朝魏无羡打过去。魏无羡早有所料便也连滚带爬地往温襄身后一躲，继续嬉皮笑脸向他吐舌头做鬼脸大叫道，“还要温柔贤惠勤俭持家，而且家世清白！最重要的是话不能太多，嗓门不能太大——”

　　“魏无羡你别跑！”

　　眼见江澄过来，魏无羡忙不迭蹿到聂怀桑身边拉起他，“还有修为不能太高！”

　　“你还跑！”

　　魏无羡继续做鬼脸，“还有钱也不能花得太狠——”

　　就在江澄快要追上差些笑断气的魏无羡一拳打过去时，聂怀桑连忙拦在他前面当起和事佬，“别别别！”

　　正打闹间，房门被猛然推开。

　　里面的三个人顿时僵住了，齐齐看向门口的位置。只见一脸冷然的蓝二公子正略有些惊诧打量着闹成一堆的三个少年还有背对自己一动不动的红衣姑娘，半晌才从嘴里缓然蹦出句冷冰冰的话来，“你们在干什么？”

　　三个闹到床榻上尚不自知的少年表情错乱。

　　被压在最下面的魏无羡率先反应过来，连忙推开聂怀桑和江澄翻身起来边缓步走向蓝湛边拍拍手道：“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既然蓝二公子来了，不去就坐下来喝一杯，陪我们聊聊如何？”

　　蓝湛冷脸回应：“云深不知处禁酒。”

　　魏无羡脸上乖巧笑着试图将他往满是酒气的屋子里头拉，顺带狡辩道：“我们这也是降了水行渊忍不住庆祝一下，蓝湛你就别这么古板行不行？”

　　蓝湛毫不留情便甩开了他的手，扫视屋子一圈冷然道：“你们四个，去戒律堂领罚。”

　　“……什么堂？”魏无羡听见这三个字便一阵牙疼，上次因为茶壶藏酒事件挨的一百戒尺还让他记忆犹深呢。幸好后头的江澄和聂怀桑知道他在故意拖延时间，连忙翻窗户就一溜烟儿跑了。

　　温襄这姑娘还是一动不动坐着。

　　魏无羡牙疼的同时不禁头疼起来，刚想要试图贿赂一下蓝湛，结果见他转身就要去叫人请他们到戒律堂领罚。魏无羡手疾眼快瞬间往蓝湛后肩贴了道符纸。

　　蓝湛登时一动不动。

　　这下魏无羡终于忍不住得意一笑，将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见还是没有什么反应，魏无羡乐得干脆合上门边往里走边笑眯眯道：“蓝湛，过来坐下。”

　　蓝湛照做。

　　魏无羡于是又给他倒了一杯酒，“把这个喝了。”

　　蓝湛仍旧照做。

　　可还没等魏无羡再倒一杯酒，他面前的蓝湛就恍恍惚惚猛地倒在桌子上，而且是以额头正磕着桌边那种称不上美观的姿势。魏无羡微微一愣，“不是吧，堂堂姑苏蓝氏的蓝二公子，酒量居然还比不过人家温三妹妹？”

　　说到温襄，魏无羡猛地蹦起来看向还是一动不动的温襄，只觉得万分牙疼。话说她这到底是醉了还是睡着了啊？

　　魏无羡轻手轻脚靠过去，告声罪后小心地向她伸出手想要摘取那个看起来颇为和善的暖白面具。可自从有上次被人家扭手的经历后，魏无羡就不免觉得有点儿阴影。还别说，温襄的手劲儿忒大了。

　　好在这姑娘今晚没作妖。

　　他顺利摘下温襄的面具，正看见对方本来苍白的面容此时恰如三分桃花春色，红晕漫开得正好。她虽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那对桃花眼却还不停眨着，泛出些粼粼水波。

　　魏无羡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

　　温襄仍旧只眨眨眼，并没有任何其他反应。看模样还真的醉了。

　　他不禁深吸一口气。

　　前有温襄后有蓝湛，怎么一个个都在他这儿醉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