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端午节这天，尔晴、傅恒带着福灵安回了老宅，然后，一起进宫赴宴。[1]
福灵安很兴奋，好不容易放假一天，和几个小阿哥、小世子、小贝勒、小郡主玩得不亦乐乎。
尔晴有点羡慕那些孩子的天真无邪，随便一个小玩意儿、小游戏都能让他们开心好半天。
只是，再过个几年，等他们长大些，再过几次端午，估计就会发现，这宫里的端午节是有多么无聊。
就跟早就设定好了程序似的，宫里每年的端午节都是一套流程，看赛龙舟、吃粽子、看戏，看得还都是天师除毒、屈原成仙、采药伏魔之类的时令戏，杂耍、南府乐舞，每年的内容也都大差不差，除此之外，就只剩下射射柳、射射壶、亦或是射角黍之类的小游戏了。
这样过节，盛大是盛大，一次两次还算新鲜，五次六次以后，尔晴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反正她自己是不太能提不起兴趣。
观戏时，男女也要分开，看台一层是皇上、王公大臣、皇子们，二层是太后、皇后、一众妃嫔、内外命妇以及十岁以下的小孩子。
若是从前，尔晴还喜欢跟其他家福晋、夫人争争艳、斗斗富什么的，她那时憋着一口气在，与人攀比，无非是为了掩饰自己婚姻生活的不幸福，可争赢了又怎样？
如今，这口气早已泄了出去，尔晴不再听谁说话都觉得是炫耀、是讽刺、是嘲笑，也不再和谁说话都跟吃了枪子似的，呛过来呛过去，倒与那些人关系融洽起来，至少表面上是。
不过，她们与尔晴交谈时，明里暗里总是流露出艳羡的意思，羡慕尔晴早早就已受夫荫成为一品诰命夫人，羡慕尔晴的丈夫不仅生的一表人才，神采英拔，而且对她一心一意、情有独钟，不会见异思迁。
虽然，但是，她和傅恒成亲也不过五六年，又不是五六十年，就能被夸专一，未免要求太低了点。
每当这个时候，尔晴都只能默默干笑。
实在是当今时代，没有三妻四妾的实在太少，让她夸都不知道该怎么夸，想夸别的方面吧，又怕对方觉得她不走心，在故意显摆。
好在那些个福晋、夫人并未过多关注这个，还要与其他人商业互吹，有关系不好的，也只在暗地里较劲，不会在这种场合公然红脸。
便有人扬声道：“你哪还用羡慕别人呐，你家如松如椿，一文一武，羡煞旁人！”
这被夸之人，更准确来说是被夸了儿子之人乃是辅国公功宜布之妻，周佳氏，出身汉军旗，乃康熙朝名臣周培公之重孙女。
周佳氏是个谦逊的人，连连摆手：“孩子还小，不当夸，不当夸。”
话虽这么说，可她脸上还是不由自主露出些许与有荣焉的笑。
尔晴心觉无语，怎么不是夸丈夫，就是夸儿子？
如松、如椿乃是周佳氏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一岁，一个十岁，都是景山官学中的佼佼者，若不是年龄还不够，大概已经被择优选入咸安宫官学。
接着，周佳氏又了夸回去：“你家那几个也很好呀，龙驹凤雏，少年才俊。”
与其互夸的是瓜尔佳氏，是辅国将军对清额的继室。
这一群人，包括尔晴在内，算起来，都能搭得上亲戚关系，只是人太多，要搞清楚到底谁是哪家的，是什么辈分，还真是件难事，因而，每每相聚一堂，人人都得事先自我介绍一下，不然肯定要懵。
就好比周佳氏跟瓜尔佳氏，虽然瓜尔佳氏与周佳氏年龄差不多，孩子的年龄也差不多，可辈分却比周佳氏要大一辈。
周佳氏之夫功宜布乃是和硕睿忠亲王多尔衮的四世孙，同时也是和硕德豫亲王多铎的四世孙，因为当初多尔衮只育有一女，无嗣袭爵，便从其弟那过继了一子。
而，瓜尔佳氏之夫对清额则是太宗皇帝皇太极的三世孙。
细究起来，周佳氏要称呼瓜尔佳氏为堂伯母。
至于尔晴跟她们的关系，呃，尔晴也已弄不清楚，不过已出了五服，不以亲戚称呼也没关系。
“周姐姐能诗善文，一手小楷遒丽俊逸，号称笔玲珑，想来，令郎是继承了姐姐的才华。”
尔晴插嘴赞道。
周佳氏似乎没想到尔晴会知道她在闺中时的诨名，一时有些惊讶。
“珠玉埋于囊，亦难掩其光，姐姐早年才名远播，虽……在内宅已长，我等小辈亦久仰大名。”
尔晴原想说的是困，考虑到各种原因，最终改了口。
“谬赞。”
周佳氏怔了瞬，不由有些慨叹：“妹妹年纪尚小，不懂也是正常的……”
女子嫁人后，就不再是自己了。
才名没用，得有德名。
只听得她声音轻下去，叹意更浓，却不敢言深：“玉在椟中，钗于奁内。”
不过一瞬，周佳氏眨眨眼，微笑笑，迅速敛去脸上快遮不住的怅惘。
自古以来，女子命苦，姓名被掩，自由受限，贞洁牌坊压于身，被这样那样的规矩束缚，一生都只能依附于人而活，所拥有的一切都可以轻易被剥夺，然而，已经学到的本领和知识，却是别人无法夺走的。
尔晴亦不明说，只以意比：“此话不然，虽有那诗云，孤兰生幽园，众草共芜没，又叹，若无清风吹，香气为谁发？”
“可，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
“比起‘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我更愿意相信，‘鸣琴弹筝可悦己，无须恨无知音赏’。”
“妹妹所言……甚是。”
周佳氏顿了许久，才释然又慨然道。
瓜尔佳氏站在一旁，听到两人交谈，如坠云雾，她看看周佳氏，又看看尔晴，佯作酸道：“你们文化人说话都这么文绉绉么？”
尔晴立时不好意思起来：“见笑了。”
“没事没事，我就喜欢听你们这些有文化的人说话。”
瓜尔佳氏说这话时的眼睛亮亮的，流露着复杂的情绪。
尔晴感知到些什么，沉默下来，头转向另一边，装作认真听戏。
今年端午，皇上令南府技人于汇芳书院献演。
汇芳书院位于圆明园北隅，紫碧山房之南，安佑宫之东，是去年刚建成的，东、西、南三面环水，炎炎夏日，非常适合在此纳凉，院内建有抒藻轩、涵远斋、翠照轩等建筑，戏台子就健在抒藻轩，轩内廊庑檐柱上是郎士宁画的西洋景式通景大画，与中国传统建筑彩画是完全不同的风格。
五月的天尤其是大下午已有几分晒，相比较同乐园里的清音阁露天大戏楼，当然是坐在室内看戏更舒服，加之有冰鉴凉着、冷风机吹着，也就感觉不到热了。
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尔晴就听不下去了，又不能随意走动，她只好静静坐在座位上发呆。
真不是尔晴没耐心，而是现在演的这出《阐道除邪》情节实在平淡乏味，且去年、前年都已演过一遍，不是说大话，尔晴甚至都能背下其中大部分台词了。
她无聊地偷偷环顾了下四周，发现看台二层她所在的这个隔间里的女眷都三三两两地围坐到一起小声交谈着，基本没几个真在听戏。
正当尔晴要收回目光时，瞥到一个坐在她斜对面的鹅蛋脸，长得极为优雅的约摸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妇人冲她微笑着，尔晴愣了片刻，随即回之一笑，在脑子里想了下，便想起这人是谁了。
乌雅氏·乌琪娜，和硕諴亲王允祕的福晋。
尔晴本以为这只是两人偶尔不经意对上视线后的礼节性的笑，直到酉初开宴时，自己旁边的人从多罗贝勒允祁的福晋变成了她，尔晴才意识到，乌雅氏可能是有事要找自己帮忙。
刚落座，乌雅氏就一脸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福晋有事不妨直说？”
尔晴先开口了。
至于自己会不会帮忙，又或是，帮不帮得上忙，则是另外一回事，她得先听听看是什么情况再做决定。
“忠勇公夫人……”乌雅氏踟蹰着说，然后像是想起什么，介绍了下自己：“我是諴亲王福晋，乌雅家的……”
若不算除夕朝贺的话，这是尔晴获封诰命后第一次参加宫宴。
昔年她跟傅恒成亲后参加的那个端午节宴后是得了皇后懿旨，却不想出了意外，尔晴就不希望再被赐什么类似的特旨了，皇后也就如了她的愿，所以，至今，尔晴跟其他宗室、命妇都还不太熟悉。
大概是考虑到这一点，乌雅氏才会又当面告诉尔晴一次她的身份。
尔晴点点头，示意其继续说。
“听说夫人是从皇后娘娘宫里出来的人，应是知晓……”
她这样说着，似乎到了最难以启齿的部分，犹豫半晌，才似是最终下定了决心，清清嗓音，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事到如今，再藏着掖着，也无济于事，既然是要拜托你说项，合该将情况说个清楚。”
“所以，福晋刚才说我应该知道的是什么事？”
估计是真的很为难，乌雅氏说着说着就把话题扯远了，尔晴便稍稍拉了她一下。
“昔年，我乌雅家有一秀女因触犯圣怒，致使我堂叔被贬……”
尔晴马上就意识到她说的是谁了。
乌雅青黛。
乾隆七年，她在选秀时别出心裁，想给皇上留下好印象，而在鞋底刻莲花纹填香粉以造出步步生莲之景，这也确实让她‘脱颖而出’了。
可，其却不知这步步生莲乃是南朝齐皇帝箫宝卷所弄出来恣意纵欲，奢靡享乐之举，是个妥妥的为当世人不耻、后人唾骂的昏君。
皇上见乌雅青黛竟然效仿此举，当即勃然变色，斥责她是不是想学妖妃潘玉奴祸乱朝纲，后又发现乌雅青黛还学汉女陋习缠小足，更是火从心头起，直接将人逐出了宫，更贬了其父乌雅雄山的官，以儆效尤。
大清入关后，曾一再下令禁止女子缠足，却屡次禁不止，甚而旗人女子也纷纷仿效，到了当今皇帝继位后，为打击此等糜烂风气，多次降旨严责，不许旗人女子缠足，乌雅雄山无视圣意，公然给女儿缠足，又岂能说不是自己找死呢？
只不过，父亲因自己而获罪对乌雅青黛来说，怕是不能承受之责，若只是没被皇上看中，撂了牌子，对其以后婚事并不会有影响，因此大部分旗人女儿还更希望自己落选，但，乌雅青黛却是被逐出宫的，随后她的父亲就被降为了七品读祝官，事情传出去，其他人哪还猜不出其中关系？
如此，乌雅青黛怎还会有好姻缘？
第二天就被送进家庙，自此长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不止，连其后头的几个弟弟妹妹的婚事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乌雅雄山被贬后一直未被起复，众人难免猜测他早已失了圣心，还为皇上所厌弃，自然不太会再有人愿与其家结亲。
諴亲王福晋的阿玛海望，与乌雅雄山是同祖父兄弟，关系匪浅，海望昔年官至正二品，甚得圣心，可惜前几年因年老精力渐衰自请病退，没能在这件事上说上话。
而，諴亲王福晋会找上尔晴，则是因为，尔晴的祖父来保在前年已调任礼部尚书，总理太常寺、鸿胪寺事，后又兼任吏部尚书，虽然不能直接插手其下人员职位升降，但若来保在年底京察考核中为其美言几句，给一个优评，说不定就有可能让乌雅雄山升一升职。
也怪不得乌雅乌琪娜一直吞吞吐吐，不敢直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皇上是想以乌雅雄山杀一儆百，警醒其他旗人不要再犯此矩，自那以后，这招也确实起到了作用，旗人中有已经给女儿缠了足的赶紧放了，有想给裹还没给裹的立马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是随随便便就起复他，岂不前功尽弃，谁给乌雅雄山说话，就是自找倒霉。
所以，尔晴毫不留情地直接拒绝了。
但，话还是很委婉的：“福晋见谅，这若是内宅的什么麻烦，即使帮不上忙尔晴也会尽力而为，决不推辞，可这朝堂上的事，尔晴一介妇人哪敢插一句嘴？”
乌雅氏非常失望，但也没太过失望。
本来，她就没太抱希望，只是觉得那几个小堂妹太可怜，想着试一试总没坏处，要成了呢？
“我也是病急乱投医，烦扰到忠勇公夫人，还望海涵。”
“该是我说抱歉，没能帮上忙。”
两人最后客套了句，渐渐没了话，各自吃起菜。
端午宴上，大多都是粽子，各种馅的，只有七八盘小菜或配菜。
尔晴把筷子伸向一盘肉。
“忠勇公夫人……”
突然听到有人提到自己，尔晴放下筷子，抬头寻去。
“纯贵妃有何指教？”
尔晴问，心下不禁忖度她又想搞什么事？
“这宫中每至端午，都要制五毒香囊，戴五毒簪，是为避五毒，这避五毒的习俗由来已久，却不知从何说起，忠勇公夫人最好读书，可否为大家解惑？”
“让娘娘失望了，尔晴也不知，只是听民间有谚语说端午节，天气热，五毒醒，不安宁，各地的五毒虽不全然相同，但都是些非常喜欢阴冷潮湿环境的毒物，端午节前后正好多雨，蛇虫鼠蚁便都跑出来了，若不小心被咬一口，很难救治，所以要配制药粉、喝雄黄酒驱赶它们。”
“原是如此，让我等长见识了，不过五毒虽名为毒，却也各有其用……”
苏静好言笑晏晏，完全看不出她有什么目的。
“好比百足虫，就可入药，能息风止痉、攻毒散结、蛇胆、蛇蜕、守宫也皆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药物，至于蟾蜍，一身都是宝，蟾酥可解毒、止痛、开窍醒神，肉还可食，其味鲜美非常，忠勇公夫人可要好好尝尝啊。”
尔晴望向刚刚要夹的肉，生出后怕。
却疑惑，苏静好为何会提醒自己，而不是坐等自己出丑？
再一想，她又是怎么会知道自己怕蟾蜍的？
不过，这也不是多难的事，她虽然一直都小心谨慎，不曾随便将痛处暴露出来，长春宫也只有少数几人清楚这一点，但妃嫔娘娘们若是发现端倪，打听一下，还是很容易能打听到的。
知道后却没利用这个弱点来对付尔晴反而施以援手，苏静好此举到底何意，尔晴一时想不通。
因为男女要分席，傅恒等男臣是在另一处用膳的，宴席散后，尔晴牵着福灵安在洞天深处门口等他。
然后，遇到了把永瑢送回洞天深处的苏静好。
“得罪那么多人，还天天往宫里跑，本宫实在佩服忠勇公夫人的胆量。”
尔晴不理这嘲讽，只道：“不管怎样，还是要谢谢你刚刚帮了我一忙。”
苏静好敛去笑：“这次之后，我不欠你了。”
在苏静好看来，道不同不相为谋，无论什么算计陷害都可以使，但，即承了情，就得还回去。
说完，她便带着婢女、太监转身离开。
从澄虚榭那个方向走过来的傅恒恰巧跟苏静好一行擦身而过。
他警惕地看着苏静好，苏静好却没有看他一眼，径直走远了。
“尔晴，没事儿吧？”
傅恒加快脚步，小跑到尔晴面前。
尔晴知道他的意思，故意道：“能有什么事儿？我的夫君，你还怕她把我给吃了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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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文22章有小BUG，已修，不影响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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