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贱妇尔敢！”
福康安气得青筋暴起，捏起的拳头似乎随时要挥到面前大言不惭的人脸上。
魏璎珞坐在明间的地屏宝座上，微扬的嘴角是极轻蔑的笑，凌人的盛气从她的波澜不惊的脸上透出，一种压迫感逼面而来。
权势真的很容易改变一个人。
多年上位者的生杀予夺早已让魏璎珞变得越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张扬艳丽的妆容很好的修饰了她稍显清秀的脸庞，鲜红的唇色于谈笑间吞吐出最有力的威胁。
“冤有头债有主，要报仇大可来找我，你却偏偏扯上无辜的昭华，那我不仅会刨她坟，还要开馆戮尸，将她挫骨扬灰，让她死后也不得安生！”
“令皇贵妃好大的口气。”
就在福康安想要不管不顾，抽出腰刀来个血溅当场时，一个人走进殿内，按住福康安的手后说了一句话，声音不疾不徐，语气不轻不重，却足以表明他的态度。
傅恒刚下马，就从下人口中得知，福康安应皇贵妃娘娘的召回来后又进宫去了。
如今宫里头的皇贵妃可不就那人？
继后断断续续地疯了快一年，不废而废，是以魏璎珞顺理成章的晋了皇贵妃，代掌凤印，协理六宫。
她找福康安做什么？
福康安又怎么会乖乖去赴约？
自从之前那次设计魏璎珞未果之后，不知福康安是真的不再想着报仇了还是在酝酿更大的计划，他未再对魏璎珞出手，魏璎珞也没有进行过反击。
这实在不符合傅恒所了解的魏璎珞的性格，他如临大敌地警惕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确认魏璎珞确实没有对福康安发难的意思，才终于放下些心。
今日她这么突然召见福康安……想到他早上听到七公主昭华失踪了几乎一夜的消息，傅恒立即翻身上马，往圆明园赶去。
静知春事佳前的敞轩，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宫女、太监们都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
“令皇贵妃好大的口气。”
傅恒一进门就听到魏璎珞说要刨谁的坟，将那人挫骨扬灰，来不及思索的话脱口而出，气氛更剑拔弩张了。
他先自己平了下心绪，然后给福康安投去个安抚的眼神，行过礼，问：“不知福康安何处得罪了皇贵妃，竟使娘娘说出这等恶言悖辞？”
“本宫素闻忠勇公大人举贤不避亲仇，是那公正不偏私之人，而今看来，分明却是不辨曲正，为包庇袒护亲儿，就委过于人……啧啧。”
终究是错过了，便就一步步越行越远，最终成了针锋相对的我们。
魏璎珞压下口中的酸涩，反驳回去。
“娘娘说傅恒有帮亲不帮理之嫌，怎不知会否是自己关心则乱，护女心切？”
鉴于魏璎珞曾经的那些‘丰功伟绩’，傅恒担心福康安应对不来。
福康安却不是躲在父亲背后的懦夫，他即做了，就不惧人来找他：“若是娘娘能管好自己的女儿，福康安也不会有那个闲工夫平白无故去招惹谁。”
他本对那天真烂漫的小公主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但她偏要时常到自己面前来显示存在感，那就别怪他做出这样不近人情的事。
“西方有那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故事，可在我们中国，绝不会发生，至少我不会是！”
世祖以来，陆续有那来自遥远国度的异族人漂洋过海到中国，他们会给百姓们介绍自己国家，宣传各种学识，现下朝中便有好几位，福康安就听郎学士讲过这个被他们誉之为最伟大的爱情故事。[1]
到底不符合中国人的观念，福康安听了也只在心中表示嗤鼻。
他也不管魏璎珞有没有听过这个故事，又听不听得懂他的话，表达到他的意思就行。
魏璎珞虽不知什么罗密欧什么朱丽叶，却也能从福康安的口吻和神情里听、看出些端倪，这小子是在讥讽她和她的昭华。
她气，却无可奈何，昭华满宫追着福康安跑，溢于言表的恋慕早已不是多隐晦的秘密，知女莫若母，魏璎珞岂会没发现？
劝过，没用，又不可能直接告诉昭华上一代的爱恨情仇，魏璎珞想着昭华毕竟还小，与福康安年龄差了快七岁，而福康安迟早是要成婚的，又是外臣，能见面的机会不多，她会慢慢忘记、放下这点年少时的喜欢，小姑娘嘛，谁没有暗恋过一两个好看的大哥哥呢？
然而，昭华从她这儿继承不仅是大胆，还有执着，这次居然做出偷偷尾随外男之事，以致被人戏耍不够还被人以此为笑柄嘲弄。
终究是自己女儿，魏璎珞还是心疼。
“福康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没有风度可言？”
这话过分了些，昭华到底与曾经的那些恩怨无关，还只是个小姑娘而已，傅恒不愿看到福康安被仇恨蒙蔽了内心，变成那种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人，最终毁了自己。
“阿玛……”福康安想要辩解，最终还是没说，转而向着魏璎珞承诺道：“好，今次是我错，以后，我不会再做类似之事。”
他思忖着补充说：“不管怎样，起码，在冤有头债有主这个理上，我和你有着共识。”
“最好是这样。”
福康安要怎么对付她，魏璎珞都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一直都是走过来的，但谁要动她关心在乎的人，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皇上已为福康安选定亲事，不日便会下旨，七公主也将会有自己的如意夫婿，两人本就各行其道，不会再有多少交集。”
前几天，皇上就旁敲侧击地打探过福康安的心思，说他已经不小了，有没有意中人，是谁家的姑娘云云。
傅恒和福康安自然都明白，皇上这是有意为福康安指婚，傅恒本想为福康安拒绝，福康安却也未觉不好意思，主动请婚。
便是刚调为江西巡抚的明山之女，镶蓝旗伊尔根觉罗氏，皇上认为明山家世虽稍低了些，其一脉倒也是个大姓，族中人才济济，加上福康安喜欢，也就同意了。
至于傅恒，本来就没打算在这方面对福康安有过多的干涉，自然是不会有反对意见，不过，就算他想反对也反对不了，曾经，他连自己的婚事也做不了主。
他此刻说出这件事也算给了魏璎珞一颗定心丸，魏璎珞听了，也开始思考是不是该给昭华找个驸马，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免得她总是为了福康安伤心又伤身，也希望她能早点明白她和福康安是绝对不可能的。
“如此甚好。”
目的达到，魏璎珞准备送客，却被一个声音打断。
“是谁？”
带着哭腔，似乎很难过。
是七公主昭华。
魏璎珞如今住的地方是静知春事佳。
静知春事佳在天然图画最北端，其东边隔了一条长廊是五福堂，因为当初七公主昭华就出生在的这里，后来又随母亲住在杏树园，到了六岁要搬出来，昭华就又住进了这里，魏璎珞不舍离女儿太远，就也搬进来。
昭华昨夜受到惊吓，睡得不好，一直迷迷糊糊睡到下午，恍惚间她感觉似乎听到福哥哥的声音，轻车熟路地支开伺候的宫女太监，寻着声音走了过去。
“福哥哥，你真的要成亲了？”
猝不及防地冲出一个人，众人一时间都有些被惊住。
快到豆蔻年华的少女正是怀春的年龄，听到心上人要娶别人为妻了，哪里还顾得上仪态，冲上来揪住福康安的袖子，不到黄河心不死，福康安剑眉蹙起，不耐的同时又有些许不忍。
魏璎珞不愿见到女儿这般没出息，被看笑话，做出肃容：“珍珠，带公主走。”
昭华愣是不肯放手，珍珠这些宫女又不敢用强，到底让这个虎里虎气、勇气可嘉的小姑娘又问出一句令众人色变的话：“还有三年多我就及笄了，福哥哥你就不能等等吗？或许，你会喜欢上昭华呢？”
“不会……”
福康安开口了，拒绝得干脆利落，随即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袖子从昭华手里扯了出来。
即使没有仇恨作梗，他喜欢的需要的，也不会是她这样被宠出来的过于天真单纯、横冲直撞的小姑娘。
“因为我已经有了心仪的姑娘。”
狠心又绝情的话让昭华脸一白。
“福哥哥～”
昭华终是忍不住哭起来，一颗颗眼泪往外涌，打湿了她娇俏的小脸。
这种情况下，傅恒觉得他和福康安实在不适合再待下去，拉着福康安直接告退。
走在曲院风荷上面的九孔桥，父子俩一时都有些沉默，一路无话。
直到回了春和园，来到福康安所住的东院的兰辉堂。
“少爷……”
少女欢欣地小跑着迎上来，在看到傅恒后立即敛了容色，恭敬地请安道：“老爷。”
福康安知道他阿玛有话跟他说，便找了个借口打发下人们走：“香儿，你带她们几个一起去做些阿玛和我喜欢的糕点来。”
“好。”
名叫香儿的女孩有着一张姣好的面容，笑容恬淡，娴静柔美，举止大方，面对傅恒也是不卑不亢。
她乃林师傅的孙女，并不算富察家的奴仆，而是签了契约的雇佣女使，林师傅去世后，她就接手一直为福康安做茶果点心并照顾他的起居。
傅恒看着香儿走远的背影，若有所思地问：“你打算怎么安排香儿？”
香儿与福康安同岁，已经在府上待了快五年，与福康安朝夕相处，彼此间都有些意思，但福康安先前主动求赐婚之举又令傅恒有些迷惑。
“我欣赏爱兰珠，也喜欢香儿，这冲突吗？”[2]
理是……这么个理，可……。
傅恒也不知该怎么说。
不管明山之女，还是香儿，都是端庄大方那一类的，与他额娘喜塔腊尔晴给人的感觉很像，福康安会喜欢这样的也无可厚非。
但愿你遇到的不是你额娘那般嫉妒心强，爱吃醋的女子。
“齐人之福可不是这么好享的，康儿。”
福康安脸有些红，不过，傅恒也没在这个问题上多纠结。
“今次昭华走失之事，你是不是有意为之？”
他问。
“阿玛想说什么就直说吧。”
他不否认也就相当于承认了。
福康安知道自己阿玛其人是什么样的，大中至正，甚有情操，对自己要求高，对他要求也高，先前在魏璎珞面前维护他，估计只是不想他和那女人起冲突，现在要跟他秋后算账了。
傅恒确实不赞同福康安此举，不管如何，堂堂一个男子汉去欺负小姑娘，算哪回事？
行得正才能坐得端，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为，大丈夫当如是，这样的道理傅恒从福康安小的时候就对他耳提面命，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福康安大方向是没问题的，小毛病也不少。
奢侈娇纵都不算什么，主要是他性格有些极端，做事偏激，非常容易钻牛角尖，就像昭华，他明明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让昭华明白他的态度，却偏偏选择了那个方式，由此才会引发今日之事，而这，本来完全是可以避免的。
他真的很像你，喜塔腊尔晴，可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傅恒苦笑着摇摇头。
光讲大道理，是很难让人信服的，何况还是福康安这样聪慧过人的孩子。
“康儿，你应该知道额娘特别特别怕蟾蜍这件事儿吧？但你可知为何？”
那时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害喜塔腊尔晴误吃了一碗田鸡粥，让她难受了好些日子，还对肉糜粥产生了阴影。
问杜鹃，她却也不太清楚，只道从前在家中喜塔腊尔晴还没有这样，应是在宫中导致的。
后来，他经过多方打探，才查到，喜塔腊尔晴还没进长春宫的时候，最先是在绣作当差，彼时年龄尚幼的她并不如后来那般会待人处世，因为优于众的家世而遭人嫉妒，被打骂被折磨，受了很多苦。
也是有人捉弄，将她骗去了个偏僻的宫殿，推进了口枯井里，正直夏令雨季，枯井里杂草丛生，是蟾蜍虫蛇之类的东西最喜欢出没的地方。
喜塔腊尔晴从不愿提及此事，在长春宫里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这是傅恒听过多方证词拼凑出来他觉得最符合事实的推测。
“勿以恶小而为之，殊不知，很多时候，你不以为意的一些举动却可能会给别人带来极大的伤害。”
他曾经也对一些人造成过无意的伤害，而有些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正因为尝过噬脐莫及的悔疚之痛，所以傅恒才会对福康安如此谆谆教导，免得福康安将来知错了，却无有改过的机会，只能后悔。
傅恒以亲身经历言传身教，福康安哪里还能不明白他的苦心。
“阿玛，我真的知错了，你放心，我会谨遵您的教诲的。”
他沉默许久，痛定思痛，傅恒拍了拍他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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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对《罗密欧与朱丽叶》没有任何意见，不过站在福康安的立场，他应该不会认同这个故事。
[2]香儿出自晚清的《南亭笔记》，不过福康安在里面形象不太好，所以本文只借用一个名字。
PS：福康安毕竟是古代男人，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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