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好雨时节,春意缱绻,清清凉凉的风把细长的雨丝斜吹入窗,淅淅沥沥的雨声,有些许恼人。
傅恒的梦里,也是同样一片淫雨霏霏。
北京城的春天总是来得很晚,今年闰三月,谷雨过了,天气才开始有了丝回暖的迹象。
老夫人的好心到底还是被浪费了,整个二月、三月,傅恒都公务缠身在,去年皇上派兵进剿瞻对,本是弹丸之地,却依仗地势之利,迟迟未能攻克。
经过将近一年的奋战,终于胜利在望,几路大军合力攻入贼酋班滚巢穴,四月初,川陕总督庆复发来奏报,言道:攻打瞻对,约至五六月间必能全胜。[1]
这两个月来,傅恒几乎每天早出晚归,甚至跟喜塔腊尔晴连话都说不上一句,他额娘切切在念的那个期盼自然也就被耽搁下来,何况傅恒心里一直还记挂着件事儿在。
而且,他也太忙了,实在抽不出空。
这样忙到几乎脚不落地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四月初八,如来佛祖诞辰这一日,他姐姐在长春宫诞下永琮,当天又正逢久旱之后大沛甘霖,皇上大喜过望,大笔一挥,给了众臣三日的假以庆贺永琮的出生。[2]
第二日,四月初九,是傅恒的生辰,双喜临门,府里热闹极了。
因他额娘,二嫂在宫里还没回来,府里的长辈也就一个从来不太管事儿的姨娘,傅恒便和哥哥嫂嫂们商量着把他的生辰宴摆在了泠音水榭。
小一辈儿的,大些的不是在旗营里值防,就是去了学堂,除了年假,只每月初一十五还有端午中秋等大节会放假,平常是不在家的,而小些的则都让丫鬟嬷嬷们看着哄着早早睡了,几个十多岁的女孩子和她们的两个小嫂嫂自己办了个聚会一块玩去了。[3]
因而,今次与宴的都是与傅恒一辈的,除了他三哥陪着三嫂回家省亲,四哥有个下属殁了吊唁去了,其他人都来了,便是他四嫂,六哥、七哥一家,八哥傅谦六人,至于其哥哥的姨娘通房傅恒当然不会请来给他嫂嫂们添堵。
这夜月色很好,泠音水榭开窗很多,中空万寿纹格心棂花,透明几净的玻璃槛窗,最适合赏望舒。
水榭三面临水,回廊绕周,并伸出一条长廊直通涵碧湖湖心,湖上有亭名饮月。
何为饮月?
从亭上往外看,湖旁植梅三株,重瓣玉蝶梅,伸出一枝来映着月,并照入水中,是极妙的月景。
伴着这样旖旎的风光,岂有不尽情尽兴去玩之理?抽令签、掷骰、射覆、投壶等各种酒令游戏被众人玩了个遍。
饮了几杯酒后,喜塔腊尔晴再次抢红输了,连连说自己不善饮酒,不能再喝了,大家也就不勉强她,四嫂提议让她唱首小曲儿来听听。
“真要我唱……”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那不是罚我,而是惩罚大家了。”
大家便都乐了,七嫂却不依,说:“尔晴,你可别太过自谦……”
七嫂还未说完,就被喜塔腊尔晴急急地打断,红着脸告饶道:“好嫂嫂,我是真不会!”
“那可不行!”六嫂也加入进来,拿她打趣:“说好负者罚饮,我们已经免了你罚酒,你可不能再推脱了啊。”
其他人也都附和着,更起哄说就想要听听她唱得到底怎么样,她被赶鸭子上架,实在为难,求救般看向他。
傅恒原本还挺期待看她出些小糗,暗自发窘的模样,可见她那般羞蹙之样,觉得有些不忍,便准备替她罚酒。
结果,他还没开口就被看出了意图,傅新用“输赢有奖惩,找人代饮可就没意思了”把傅恒的话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递给喜塔腊尔晴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若九弟妹确实不会的话,咱们还是别难为人家了,换个罚法吧?”
被一群人催着促着,她实难再推却,傅恒看她本已认罚,一咬牙鼓足勇气就要开口,听到傅谦帮她说项,她眼睛一亮,立即就坡下驴:“诸位哥哥嫂嫂,便罚我给大家说个笑话可好?”
傅新略带戏谑地表达不满:“子矜,今日这老好人,你可不应该当啊!”
就是,要他做什么好人?
傅恒心中微感不愉,但还是帮衬了一句:“六哥,那你有何高见呢?”
“是啊,六哥,不若你说个罚法,只要不是唱曲儿,尔晴绝不再搪塞推脱。”
话到这个份上,傅新哪好再说什么,便打了个哈哈:“唉,这倒也不必,不过,倘若九弟妹说得笑话不好笑,那我们可不会认的。”
“这是自然。”喜塔腊尔晴暗自松了口气,微微一笑,似是成竹在胸,直接说起来:“话说古时有位皇帝,好弹琴,可他弹得实在蹩脚,满朝文武和后妃都不堪忍受他的琴声。”[4]
“皇帝找遍整个宫廷,竟找不到一个知音,便传旨从监狱里拉来一个死囚,许诺说,只要死囚可以听他弹完一曲,就会免其一死。”[5]
“不料,皇帝的琴刚刚弹了一半,却见那死囚痛苦地捂着耳朵哀求说‘陛下,求求您别弹了,我甘愿一死!’皇帝怒急摔琴而去。”[6]
大家听完,都忍俊不禁。
其实她说的这个笑话算不上有多好笑,但刚刚那一出与这则笑话有异曲同工之意,她如此自嘲,众人哪还好意思不笑?
嬉嬉闹闹一番,又过了些时辰,月到中天,夜色渐深,起了风,天上下起小雨来。
酒席吃到此时,傅恒等人也都有些倦了醉了,等丫鬟小厮们取来雨具后,互相告别一番便回自己院里去了。
这个时候,天气最是无端,昼夜温差大,乍暖还寒,风裹着雨丝吹到身上倒有点冷的感觉,至少喜塔腊尔晴肯定觉得冷。
他俩的院子离得最远,所以其他人都走了,只剩两人还坐在廊下等,一阵冷风吹来,傅恒感到坐在他身边的喜塔腊尔晴微微瑟缩了一下。
“杜枫,你跑快些,回院里跟杜鹃她们说,过来的时候顺便拿件薄斗篷来。”
“不用了,杜鹃肯定会记得带的。”
哦,是了,杜鹃是她的贴身丫鬟,定对她的习性最清楚不过,傅恒不禁开始懊恼,懊恼自己刚刚没想起来,也懊恼自己现在才多此一举。
稍定了定神,他转头看向她:“外面风大,我们进去等吧,你喝了酒再吹风,明早起来会头疼的。”
喜塔腊尔晴是真不能喝酒,不过喝了三四杯纯度那么低的果酒,便醉醺醺了,两腮酡红,看人都是迷蒙着眼的。
“也好。”她起身往屋里走,却刚走两步就踉跄起来,揉着额头娇声喊道:“梨云,杏雨,快过来扶我一下,我头好晕。”
他上前一步虚揽住喜塔腊尔晴,扶着她走进屋里,她靠在他怀里,身上不知名的香混着酒香侵袭入他鼻间,令傅恒感觉自己也有些昏昏沉沉了。
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杜鹃和桑雪打着伞回来了,另有两个小厮披着雨衣拿着几把伞提着灯笼跟在她俩后面。
“夫人,夜里冷,快披件斗篷。”
“给我吧。”
傅恒从杜鹃手里接过来,给喜塔腊尔晴披上,她似是被他的动作惊到了,诧异地抬起头看着他,眼中惊疑不定,还有几分探寻的意味。
却因为酒气的氤氲而显得有些许迷离飘忽,神情呆呆的,透着丝傻气。
他笑笑,问:“怎么了?”
有这么夸张吗?他们是夫妻,她怎么表现得好像他做了什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一样?
“没什么。”
她摇摇头,不再说话。
一行人打着灯笼撑着伞,往回走,到了二门外,杜枫和另外两个小厮便停下,不再往里走了。
正房梢间,傅恒端坐在桌旁,等喜塔腊尔晴。
回来后,他就先去洗了个澡,进到房里,喜塔腊尔晴不在,也去沐浴去了,而女子梳洗总是要比男子花多些时间的。
不过,至于多这么久吗?傅恒扯了扯衣领,大概是他今日酒喝多了,竟觉得有些燥热。
他倒了杯凉茶喝了,感觉便好了许多。
“你还不睡?”
沐完浴的喜塔腊尔晴未施脂粉,素面朝天,看上去比平常小了很多岁,从他旁边经过时,带过一阵香风,傅恒不自觉又扯了扯衣领。
“明天休沐,不必那么早睡。”
“现在还早吗?都已经亥时了唉?”她走到梳妆镜前坐下,开始拆发髻卸发饰耳坠,拆着拆着她打了个哈欠:“你居然还不困,反正我是困了。”
他盯着镜子里的她看,镜子里也映着他,视觉错位下,就好像他与她正亲密无间地依偎在一起,脸贴着脸,彼此呼吸相闻。
傅恒自然是想去睡的,但不是只是单纯的去睡觉而已,他额娘说过的话浮现在他脑海里。
“额娘让府医给你媳妇儿看过了,说你媳妇儿身体不仅没问题还很好,但怎么就这么长时间都没动静呢?你说,会不会是什么别的原因?”
低着头的傅恒也能感觉到他额娘落在他身上的灼灼目光,简直如芒刺背,他抬头,他额娘便立马移开了目光,不看他,俄而偷偷扫他一眼又立刻收回去。
傅恒纳闷,他额娘把喜塔腊尔晴支走明明是有话要跟他说,却又支支吾吾,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无奈他只好主动问:“额娘,你跟儿子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额娘没别的意思啊……”傅恒发觉到他额娘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好几眼,不知到底是在看什么,如此好一会,才含含混混地开了口:“就是想让周府医给你把把脉,看看是不是你这段时间太累了,需要好好休养休养?”
口吻里满是小心翼翼。
“……”
一口老血堵在喉头,傅恒说不出话来。
喜塔腊尔晴的身体没问题,所以就怀疑他的身体有毛病吗?
他的身体一点毛病都没有!
在他脑子乱想一片的时候,喜塔腊尔晴已经脱去外面的常服,只着了件白色的里衣,准备上床了。
单薄的里衣并不能完全遮住里面嫣红的亵衣颜色,隐约可见上面绣着的百蝶穿花的寓意吉祥的图案,露着一截雪白的修长脖颈,墨发如云,披开在肩,有一绺发丝儿调皮地贴在她脖子处,像极了一条蜿蜒盘旋的小蛇,有些碍眼。
傅恒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踟躇着开口道:“额娘前几日又催我了,还跟我说,西郊的云居寺求子最灵验,暗示我们哪天抽空去拜一拜。”
听到他的声音,她的动作顿住,转过来看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傅恒从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慢过,他听到喜塔腊尔晴回答了句:“云居寺,那么远?坐马车得大半天吧,我好困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7]
所以,她是拒绝他了吗?为什么?
他已经说得那么明显了,傅恒不相信喜塔腊尔晴会听不懂,可是,她现在却故意装作不懂,为什么?
傅恒想问,到底为什么?
他看着喜塔腊尔晴吹灭了灯,爬上床躺下,蜷缩着身子在最里面,身边空出了一大块,可那块地方现在还并不属于他。
黑暗中,傅恒独自坐了许久许久。
喜塔腊尔晴,你是还在为之前耿耿于怀吗?
梦外的傅恒也想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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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参考百度百科——瞻对之役。
[2]参见百科—词条永琮,后面放假是我编的。
[3]关于清代学堂放假制度没查到具体规定,编的。另,因为把后来把适合婚年龄设定为男18,女16,所以尔晴大哥的儿子年龄有所改动,在第6章,不影响剧情。
[4][5][6]笑话源自百度。
[7]关于古代马车速度,之前弄错了,所以第22章从富察府到圆明园大概要一个半小时,第49章从北京到山西大概要半个月,都已修改,不影响剧情。
大家猜一猜,尔晴为什么会拒绝傅恒的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