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傅恒走出门，看着远处的天。
立春虽已过，天气却没有一点转暖的迹象，迎面吹来的风带着一股湿湿的寒气，好像要侵袭进骨头里似的。
“杜枫，你觉得我对……夫人怎么样？”
突然的一问令杜枫打了个冷颤，他疑心自己听错了，不由得问：“对谁？”
问完他就后悔了，其实他听到了，只是他太惊讶了，不由自主地就发出了那样的疑问。
除了爷，府里没人敢提起夫人，他家爷一向不允许有人在他面前说和夫人有关的事情。
杜枫为难起来，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他家爷问的是对他杜枫，杜枫可以毫不犹豫道，爷，您是顶顶好的主子。
又或者爷问的是他对任何一个其他人，那也是没得说的，谁不为他家爷的人格魅力所折服？
唯独夫人，唯独夫人……
杜枫不敢说。
更觉得奇怪，为什么主子唯独和自己夫人处不好呢？夫人也不是什么多难相处的人呐？
“我问，杜枫，你觉得……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
爷，您刚刚是这样问的吗？难道真是他听错了？杜枫呆呆地啊了一声。
也许是觉得这个问法有点怪，傅恒改了一下说辞，又问：“或者，你觉得夫人对你怎么样？”
能怎么样？就是主子对下人呗！
虽然不知道他家爷为什么为问他这种莫名的问题，杜枫还是老老实实地答道：“夫人对奴才不好也不坏。”
他是外男，和内宅的女主人一般没什么交集，就偶尔会帮夫人外出采买些东西，但次数并不多，也只有夫人怀着小少爷的时候频繁点，不过那时，和他交接的也多是杜鹃。
在杜枫的映像里，他家爷夫人就是一个稍微有点架子的普通主子。
“只要我们态度恭敬些，她就不会为难我们，事办得好，她也不吝于打赏些小玩意儿。”
喜塔腊尔晴，你倒是会笼络人心！
傅恒轻笑一声，怪异的表现让杜枫心里打起鼓，不知还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不过，就是要，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还有呢？”
然而，主子问了，他搜肠刮肚也得找出点话来：“我记得有次……”
杜枫想起件事儿。
夫人怀孕那会子，很喜欢吃兴来号的山楂果子，还有酸梅、酸杏之类的零嘴，杜枫经常帮忙跑个腿，结果那次不知是为什么，夫人只尝了几颗，就全赏给了他。
夫人没说什么，杜鹃倒是意见挺大：“真是便宜你了。”
“夫人不吃了吗？为什么？”
“没什么，就突然没胃口了。”
杜枫哦了一声，孕期的妇人胃口多变他早已深有体会，府里的小兄弟经常跟他诉苦，前几位夫人怀胎的时候没少折腾他们。
意外之喜让杜枫挺高兴，他从杜鹃手里接过纸袋子又递出去：“你要不要尝尝，顺意斋的东西可不是那些便宜货？”
看着他的样子，杜鹃忍俊不禁：“呦，搁这儿借花献佛来啦，我才不吃，酸不拉几的。”
杜枫已经自己拿着几颗在吃，听见这话，茫然道：“酸吗？不酸呐？”
“你厉害！”
杜枫尚在迷茫中，看着杜鹃像是看什么奇人异士似的，从上往下把他打量了一番。
“我被她看得都不会动了，还以为我哪里衣服沾到了脏东西，结果她居然小跑到夫人跟前说‘夫人，夫人，你知道吗，连你都觉得酸的东西，杜枫他竟然一点儿都吃不出来’，夫人很吃惊地说了句‘真的’。”
“然后，夫人就把我叫到了屋里，让我多吃几颗给她看看……我一口吃了好几颗，夫人看得一愣一愣的，还说的确便宜我了。”
杜枫还是第一次在他家夫人脸上看见这样不端庄的表情，说起来，一开始杜枫挺怵这位新夫人的，好看倒是挺好看，就是脸上总没什么温度，冷冰冰的。
青莲无缘无故被打那么惨，杜枫那时是真被吓到了，每每他到夫人面前领差事时，夫人笑也不像笑地看着他，杜枫就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微微打着哆嗦。
后来，日子久了，人夫人也没对他怎么样，杜枫也就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话到这里，杜枫低着的头略抬起来，看了眼傅恒，迟疑了一下，傅恒没有错过他这一秒的停顿，却并未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问道：“再然后呢？”
杜枫这才接着说：“再然后，夫人就笑了，杜鹃也笑，我不知道她们在笑什么，但也不自觉跟着她们笑。”
傅恒听杜枫讲到一半，就猜到喜塔腊尔晴在打什么主意了，他甚至可以在脑海里描绘出她笑时的模样，微微的戏谑，她总爱玩些这样的小把戏，以为自己还小吗？有够无聊的。
但，他又不由得想，如果当时他在场的话，大概也是会忍不住笑吧？
“我一笑，她们就笑得更停不下来了。”
笑过了，杜枫才后知后觉到，原来夫人刚刚是在故意作弄他，对此，杜枫倒没介怀，他比杜鹃还大些，对比杜鹃还小几岁的夫人只觉得还是小姑娘，更何况人还是他主子的夫人。
“接着，夫人又问我平常吃煮饽饽蘸不蘸醋，我说蘸啊，她又问我那能吃出味么。”[1]
杜枫暗自憨笑：“实话实说，还真不太能，夫人就说如果我吃辣的话，让我以后可以试着在醋里加些葱蒜、碎辣茄和酱油，还不够可以再加芥子粉，味道真不错，到现在我都这么吃！”
“是吗？”
听傅恒这么问，杜枫看过去，竟看到了浅浅的几分笑意，他心中不禁泛起嘀咕，爷今儿个是怎么了？
兀自纳闷着，回过神见傅恒盯着他还在等他回答，杜枫便答说：“是啊，不过爷您吃不了辣，不然您也可以这样吃着试试。”
话落，他又听到傅恒问：“还有呢？”
还有？杜枫又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件还算值得说的事儿：“夫人以前还喜欢去一家小店吃他家的馄饨，那皮比纸还薄，所以又叫纸皮馄饨，夫人……”
话到此戛然而止，因为杜枫想起，夫人去世前一天，就让他去这家买过馄饨，那时夫人病得已经很严重，甚至连房门都不太出了。
原本那店是不做外卖的，他家馄饨皮太薄，不立即吃就泡糊了，只不过，由于夫人是他们的老主顾，好像还帮过店老板什么忙，具体的杜枫也不太清楚，总之，老板就只给他家夫人外带，生的包好的馄饨，配好汤料，回来再让府里的下人煮。
但，总归是别人家秘制汤料，因而，每次夫人都是让杜鹃做给她吃，不会经他人的手。
杜枫还记得，那天，杜鹃伺候夫人吃完馄饨出来，眼睛红红的，看着像是刚刚哭过，他好心去安慰她，却被她一顿冲：“你知道什么！我家姑娘……我家姑娘……以后，小少爷要怎么办？”
不知道从哪次爷和夫人吵翻后，杜鹃就不称呼夫人为夫人了，爷不管，其他人也管不到，杜枫听久了，也就习惯了，就像杜鹃对着爷不称爷，只喊大人一样。
那几个字杜鹃说不出口，杜枫却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夫人已经病入膏肓，说不定哪天就去了，是府里人心照不宣的事，可夫人不喜欢他们乱说话，尤其是在小少爷面前，所以后来，夫人病逝于宫中虽说有些突然，府里人也并没有太过奇怪。
杜鹃眼睛红得厉害，又要掉眼泪，杜枫忙安慰她：“杜鹃，你别哭了，就算夫人不在了，主子还会好好照顾小少爷的。”
但，他说完，杜鹃直接瞪了他一眼，之后就再没理过他，直到第二天晚上，夫人的遗体被送回来……
“怎么了，忽然不说话？”
杜枫话说着说着没声了，令傅恒十分不解，开口询问，只得到‘没什么，那馄饨特别好吃，所以夫人很喜欢吃’的说法。
明显的口不应心，但傅恒没再追问下去。
“你这么看着我，有话要说？”
杜枫眼神里有话想说的意思太分明，傅恒不得不问这一句，杜枫却闪烁其词，吞吞吐吐半天才说出口：“爷，其实您要是想听夫人的事儿，应该去问杜鹃，她知道得多。”
傅恒本能地想反驳，但最后他只是低下头没说话，或许是默认，或许是觉得没必要，杜枫不清楚，反正，他是没话可说了。
这时，下人们端着那老师傅做好的糕点过来了，杜枫笑起来：“等下，小少爷回来看见这些东西，一定非常高兴！”
这确实是个大惊喜，福康安吃得可香了：“真好吃，和我额娘做的味道几乎一模一样。”
“你额娘？”那老师傅仔细把福康安的脸看了又看，肯定中又带了一丝不确定：“莫非那女娃娃是你这小娃娃的额娘？”
福康安立即好奇地问：“女娃娃？我额娘？”
于是，老师傅把他和傅恒说过的话又跟福康安说了一遍，福康安听得可比傅恒认真多了，时不时插嘴问一句，极捧场的样子，引得那老师傅话意大发，许多原本记得不太清楚的事儿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
他忆起，那天天气非常不错，虽在盛夏，但因为之前下了一夜的雨，就不那么热，还微微有些风，那天店里的生意也格外好，他正在后厨忙着，掌柜的进来喊他：“老林，快，收拾收拾，有贵客要见你！”
真是个贵客，连门外守着的随从身上的衣服都是他逢年过节才会穿上身的绵缎，进了门，他看到那位贵客的第一眼，恍了一下……
傅恒静静地坐在一旁听着，视线定定地落在盘里的糕点上，他伸手拿了一块糖火烧，一口一口吃了，吃完就坐在那儿，默默地继续听。
许久，他又拿了块芸豆卷，咬一口后停住了。
这个味道，他是吃过的，从前，在长春宫的时候，在喜塔腊尔晴嫁给他不久的时候，似乎，确实和别人做的，有那么一点微妙的不同。
傅恒看向身旁的福康安，这一小会儿，福康安对那老师傅的称呼已经从老爷爷变成：“林爷爷……”
福康安边吃着手里的马奶子糖沾边问：“那我额娘教你做的点心到底和别人有哪里不一样呢？”
老师傅看着福康安笑得极为和蔼，回道：“我们平常做点心，都是用猪油起酥，你额娘用的是醍醐。”[1]
“醍醐？醍醐灌顶那个醍醐吗？”
林老师傅不懂什么叫醍醐灌顶，但他特地研究过怎么做醍醐，便开始跟福康安讲述醍醐的制作过程。
一老一少聊得热火朝天。
傅恒仍在默默地吃着那块芸豆卷，吃得极慢。
他觉得，自己好像也吃出福康安所说的那个特别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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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醍醐就是类似黄油的东西。
PS：想说一下，这一卷从不同人的视角写尔晴，但每个人的视角有限，所以他们所了解的尔晴只是建立在他们所知道的事上，可能会美化，也可能会丑化。
如果傅恒把问杜枫的问题去问杜鹃，大概只会得到一个白眼。
如果问他额娘，会被一顿骂：你还好意思问，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娇滴滴的媳妇不要，整天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儿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啊？
如果问明玉，那得纠结再纠结之后，才说，尔晴是有不对的地方，但，我觉得我也挺对不起她的。
如果问魏璎珞，估计会冷笑一声，然后反问你对她好不好，关皇后娘娘什么事？
如果问皇后，十有八九是我的傻弟弟，我知道你爱的是璎珞，但你已经娶了尔晴，就应该尽到丈夫的责任。
如果问皇上，则应该是，冷嘲热讽一番，然后哼一下，说，我当初就不该给你俩赐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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