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福康安又吵着要额娘了，怎么都不肯睡，一直哭，傅恒没办法，只能耐着性子哄。
“阿玛，我怕～”
“怎么了？怕什么？”
“我不知道。”
傅恒躺在福康安旁边，看到他大大的眼睛里噙着泪，嘴巴极力抿着，却忍不住地抽动，可怜的模样令傅恒心里一软，声音也柔了下来：“那今晚阿玛陪你睡一晚，明天你要乖乖的，自己一个人睡。”
福康安眨了眨眼睛，眼泪还是止不住，他立即用手背一抹，把眼睛睁得更大，似乎这样就能不让眼泪掉下来。
“康儿你不是经常说，自己已经是大孩子了，要跟阿玛学骑射武艺吗？”傅恒擦擦福康安脸颊两边遗留的泪痕，循循善诱：“如果连睡觉都不敢一个人睡，怎么能算是男子汉呢？”
福康安愣愣地听着。
傅恒轻轻一笑，拍拍他的脑袋：“早点睡吧，明天阿玛教你扎马步。”
清朝礼制，母卒，子为母，斩衰三年，父在不杖期；夫为妻，齐衰一年不杖期，但考虑到实际，通常会以日易月或以月易年，福康安为母守丧需斩衰三个月，出孝以后继续素服二十四个月，傅恒为妻守丧则只需齐衰一个月，之后素服十一月便可。[1]
于是，这一个月里，傅恒倒是有了许多空闲时间来陪福康安，若是从前，福康安指不定得高兴成什么样，但如今，他却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
过了一会儿。
“阿玛，你会给我讲故事吗？”他突然问。
“什么故事？”
福康安仰着头，带了些许难言的情绪，抿了抿唇道：“额娘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西游记》里的故事，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孙悟空可厉害了……”
他眼里仿佛亮着星星，激动地手舞足蹈：“还有，还有，二郎神劈山救母，八仙过海，武松打虎，刻舟求剑，郑人买履，田忌赛马……”
小福康安摇头晃脑，陷入了回忆里：“额娘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要懂得扬长避短，善于用自己的优势去对付别人的劣势，以已之长攻敌之短。”
一个六岁的孩子像个小大人一样说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有条不紊，傅恒惊觉福康安的聪慧，但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尔晴把福康安教得很好。
虽然康儿确实有些娇纵，可是，他有个优点，嘴甜，也知道进退，一张小嘴叭叭得时常把大人们也唬得一愣一愣的，就连几位伯父伯母也很宠他，惹得几个堂兄弟姐妹们很是嫉羡。
不过，小人精似的福康安也很有办法平衡与他们的关系，好话一哄，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一送，便都不好意思再跟他拉脸了。
傅恒有时候会想他这个性子随了谁呢？一点都不像他，随即，傅恒怔住，福康安怎么会像他呢？倒是真有些许像那人。
这么一想，傅恒抚着福康安背的手顿了顿，而在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动作后，傅恒不禁心跳闪了一下，他在意不平什么呢？
傅恒看着福康安的脸，自嘲地笑了。
“额娘还说，做人做事要懂得变通，要学会用不同的方式思考问题，不能拘泥于形式，墨守成规，太过古板……”
福康安努力回想着从前，想着他额娘总会温柔地看着他笑，给他缝布老虎，做好吃的枣泥酥，枣泥酥外面酥酥脆脆，内里甜甜糯糯的，特别好吃。
可是，额娘不在了，他再也吃不到他额娘给他做的枣泥酥了。
说着说着，福康安声音小了下来，傅恒不由得问：“还有呢？”
“额娘，额娘……”
眼见福康安眼里又蓄起泪水，傅恒忙把他抱进怀里，一下一下拍他的背：“康儿不哭，你想听什么故事，阿玛给你讲，好不好？”
“我……”
福康安一抽一抽地吸着鼻子，抬起头，眼泪汪汪，傅恒给他擦去泪，轻轻地问：“听完，阿玛抱着你睡？”
“我想听真假美猴王。”
“好！”
傅恒应得干脆，真要说的时候却不知道该怎么组织语言，故事大概情节是知道，但要说，还要妙趣横生，能引起小孩子的兴味，他就没信心了。
傅恒眼神尴尬地飘了飘，偏生福康安还一派天真地问他：“阿玛，你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呃……
傅恒更尴尬了。
“你不会没关系的哦，阿玛……”福康安眯起眼睛，颇为得意的模样，笑笑说：“我会，阿玛，我可以给你讲！”
他咕噜一下爬起来从傅恒身上跨过去跑下床，从一旁的柜子里抱出个黑漆描金的楠木盒，盒子四四方方的还挺大，才六岁的孩子，抱着有些许吃力，他便提起一条腿顶着，一点点地搬到窗边的案上，松了手，长呼一口气，然后满怀期待地看向傅恒。
傅恒看了看那木盒，又看了看福康安的小胳膊小腿，心想，他这力气还真不小！
“阿玛，你过来看！”
盒子打开来后，福康安一下子变得激动许多：“你看，这都是额娘给我画的小人书！”
傅恒见福康安连鞋子都没穿好，直接踩着跟，只穿件里衣就跑下床，怕他冻着，赶紧顺手从衣架上拿下一领狐裘斗篷，给福康安披上：“毛毛躁躁，没规没矩！”
福康安嘿嘿一笑，在木盒里翻翻捡捡，然后眼眸一弯：“找到了。”
傅恒接过福康安递过来的书册，翻开看了几眼：“这是……你额娘自己……”
福康安宝贝地拿了几本书捧在怀里，不无伤感道：“是啊，独一无二的，我额娘给我的。”
得到肯定答案的傅恒一时没了言语。
尔晴的字他还是认得出的，不过他从不知道她还会画画，她的画在见惯名家作品的傅恒看来算不得多好，过于追求精谨反倒失了几分意趣，流于刻板，然，其胜在舐犊情真，这将近百本的小人书，每回故事都有多幅插图，加上文字，所费时间心力，难以计数。
无论如何，傅恒都无法否认，尔晴对福康安是真好。
不过……
他从盒子里拿起个九连环奇怪地问：“这些也是康儿你玩的吗？”
毕竟福康安那么好动的性子，傅恒难以想象他能坐着不动地解九连环解一两个时辰。
果不其然，福康安摇了摇头：“那是额娘在我默书时拿来打发时间的……”
“额娘好笨的，那么简单的东西都要解好久。”福康安皱了皱鼻子，有些想不通：“额娘怎么会喜欢玩这个呢？从不出门，外面有那么多好吃的好玩的？”
傅恒的表情有一瞬间不自然，但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刚刚那一秒他竟又对那个女人产生了愧疚感？
他不是没对她心软过，然而，得到了什么结果？
喜塔腊尔晴，你对自己的孩子这么好，可是，为什么却对别人如此残忍？
“好了，很晚了，快上床吧，我给你读完故事，你就乖乖睡觉，知道吗？”
福康安乖巧地点点头，脱了鞋爬上床，缩在傅恒肩头，眼睛充满期待地望着傅恒，傅恒翻开书，轻声读道：“话说这一天，唐僧师徒四人……”
不知过了多久，傅恒的声音逐渐小下来，因为福康安已经睡着了，傅恒笑笑，收了书，躺在福康安身旁，闭上了眼睛。
又不知过了多久，傅恒也进入了梦乡。
许是听福康安说多了尔晴的事，这天晚上傅恒破天荒地梦见了她。
“喜塔腊尔晴，你说你把青莲卖了，究竟是卖到哪儿去了？”
“我怎会知？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看着到此刻还能睁着眼睛说瞎话的尔晴，傅恒深吸口气，极力压着怒气：“喜塔腊尔晴，你还有没有人性？同为女子，你就对青莲一点点恻隐之心都没有吗？你竟将她卖入暗娼馆！你可知她被折磨成什么样了？”
“是吗？”尔晴抬起下巴，满脸冷漠：“那可真是太好了呢！”
“你！”
一个大活人不堪受辱，生生在自己面前吞金自杀了，青莲临死前痛苦地呜咽着求人给她一个解脱的样子，便是在战场上与敌厮杀了几年的傅恒都甚觉触目惊心，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喜塔腊尔晴竟还能说出这种话，不禁令傅恒胆寒。
也令傅恒彻底死了心，是他的错，他不该对这个女人有所期待，相信她会改，一再纵容她作恶，害死了青莲，还害了他姐姐，是他的错！
“我什么？她差点害死康儿，我的康儿还那么小，因为她，整整烧了三天三夜，府医精心调理了两年，身体才好起来，我没直接杖毙她很仁慈了！”
傅恒已经懒得和尔晴多说一个字，她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但，这一次，他再不会轻易饶她。
“喜塔腊尔晴，你不配当额娘，我不能让康儿再与你这种不把人命当回事的人待在一起，从今往后，你就在家庙了此残生吧！”
听到这话，尔晴才有了些慌色：“傅恒，你不能这么做，你没权力这么做！我是康儿的额娘，你不能……不能分开我们！”
“康儿既然叫我一声阿玛，我就要为他以后的人生负责。”
他不再迟疑，拖着尔晴往外走，尔晴此时再没了先前的淡漠，泪水夺眶而出：“不，傅恒，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把康儿从我身边夺走，我不能没有他！”
尔晴泣不成声，可傅恒的力气大得很，她根本无力挣脱。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只要你原谅我这一次，从今以后我再也不踏出这个院子一步，只要你不把康儿夺走，求你了，求你了……”
她不住地哀求着，傅恒却充耳不闻。
“富察傅恒，你若执意如此，就把我的尸体送去吧！”
鲜红的血溅到傅恒脸上，他下意识地闭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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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傅恒睡得并不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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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莲会害福康安是有原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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