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女人（二）

塩月美咲子将身子斜斜地靠在椅子的扶手上。她一边细细地品味着杯子里的咖啡一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正坐在茶几另一侧的自己的侄女塩月伊織。千寻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美咲子似将一切看在了眼里。她见好就收，垂眸微笑，紧接着又往杯子里抿了一口咖啡，之后神情愉悦地开口笑道：“深烘焙的咖啡味质偏苦，不错。伊織酱要不要也来一杯？”

千寻轻轻地摇了摇头，礼貌性地对美咲子回以微笑。不知怎的，在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她竟不觉有些紧张——大概是因为在她原来所在的那个幻境之外的真实世界中不曾存在过这么一个叫塩月美咲子的女人吧——塩月美咲子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物，她虽看上去随性但却时刻与人保持着某种距离感，即使是在自己的侄女塩月伊織面前也不例外。她的眼眸很深邃——那是一双极美的眼睛，却好像具备着某种能够一眼看穿他人灵魂的能力。见千寻不语，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也是，天还早呢。伊織酱早上还要去学校呢吧，不如再回去多睡一会儿？这会儿喝了咖啡的话就定是睡不着的了。”

千寻曾从旁处得知塩月美咲子并不在日本定居，她是个自由摄影师，喜欢四处游走，专门探访发生在世界各处的一些奇闻怪谈，并专励志于拍下能够证实那些神秘故事真实存在的照片。她每次旅行回来都在家呆不长，至多一个星期就又会踏上旅途——总而言之，她是个闲不下来的怪人——千寻实在想不出这样一个人的旅行经费究竟是从何而来，她只听说东京有几家规模不小的出版社每年都会付给塩月美咲子一大笔钱希望能够买断她所拍摄到的照片的独家发行权。虽然没有亲眼见识过那些照片的存在，但是千寻之前在警署的时候曾经听那里的警官们提到过，塩月美咲子确实曾拍摄到过许多令人难以置信的照片。虽然对这些摄影作品眼见为实的人们并不全都将照片里的景象信以为真，但是美咲子这一派小众摄影师的追随者们却对照片中令人感到惊奇的神秘场景深以为然；甚至有一些人为之痴迷，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的，塩月美咲子所拍摄的一部分照片在都市中广为流传，成为了人们常谈起的怪诞传说。她就是这样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人，总是行走在各地与各路神鬼一鳞半爪的故事成为旅伴。除了法律上归在自己名下抚养的侄女塩月伊織之外，塩月美咲子在这世上再无一个亲人，于是她也算得上是来去无牵挂的那种奇女子了。曾有几家报社对美咲子这位神秘的旅行摄影家颇感兴趣，也曾有人发来过几次采访的邀约然而却一一被塩月美咲子拒绝了。报社方面的人只得作罢，不久之后他们的视线便也就被转移至别处，再不问津美咲子的行踪了。塩月美咲子如此也就乐得了个逍遥自在，只专心于追着怪谈四处奔波，只偶尔将摄影作品高价卖出，成就新的都市传奇故事。

千寻对美咲子的事情了解得并不多，她只当她是自己现在身体的原主塩月伊織的姑姑去看待。既然是姑姑，又是唯一的亲人，那么自然是不能够生分了的。千寻心想美咲子小姐劝自己再去睡个回笼觉休息休息大概只是出于对侄女日常的关心。她也确实觉得有一些倦意，于是点了点头以示回应，随后她缓缓地站起身来对美咲子微笑道：“姑姑旅途辛苦了，那我先去睡了。”

美咲子又喝了一口咖啡，她将杯子拿远了些慢慢地晃动着它，咖啡的香气蔓延至屋子的每一处角落，似随着她晃动的节奏也律动了起来——气味怎么能够律动呢？千寻忙晃了晃脑袋——大概是因为睡太少的缘故吧，都有些恍惚了。她于是举步往二楼走去，就在她的脚踏上第一级台阶的一刻，塩月美咲子甜美的声音从她的身后响起：“伊織酱，忘了告诉你。这次我会在家呆得久一些的。我打算休息一阵子，近期都不会有旅行的安排了。”

千寻回过身去看向她，塩月美咲子依旧坐在原来的位置上没有动。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的脸在千寻的视线中竟然有一丝模糊。那张脸模糊得诡异，却并不叫人害怕。或许只是初晨的客厅里昏暗的光线和那盏相比较之下显得过于刺目的台灯交相所产生的视觉幻象，又或者是因为屋子里咖啡的香气刺激着她原本已经疲惫不堪的神经所导致的出现的某种幻觉也说不定。千寻觉得自己的头沉沉的，她仿佛听见自己应了一声，随后就踩着木质的台阶往楼上走去了。她不知怎么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有些机械地躺了下来将身子平展了开来。被子里像是瞬时间就包裹上了一袭暖意，她在那怀抱般奇怪的安稳中很快便就进入了睡眠——她这回睡得很沉，一夜无梦……

不知过去了多久，千寻慢慢地睁开了眼睛。阳光从窗帷的缝隙中照射进屋子里来。千寻起身伸了个懒腰并抬手揉了揉眼睛——睡得可真好啊，好像已经许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了——啊！闹钟都没有响吗？！千寻吓了一跳，忙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床头柜上的闹表。10:38这串数字映入眼帘的时候她几乎感觉到自己的心脏猛得一滞——学校里现在估计第三节课都已经上了一多半了——怎么就睡过了呢？千寻一边懊恼地在心下里自责一边抬起手去一下一下地按揉着自己的太阳穴。昨晚好像梦见了一个女人……啊……好像……不是梦啊……恍恍惚惚的，她早已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而更早些时候的那个有关神隐和森川彻的梦更是早就被她抛诸在了脑后，一点儿都想不起来了。

正当她坐在床上愣神的时候，楼下大概是厨房的方向传来了锅碗瓢盆等厨具轻微碰撞所发出的声响以及哗哗的流水声。千寻于是起身下床打开了房门，还没走到楼梯口她就已经闻到了一股煎蛋和烤乳酪的诱人香味。

她缓步下楼，看到一个身穿缀着蕾丝边的居家款围裙的女人正在灶台前忙碌。她背对着千寻这边的方向好像正专心致志地捣鼓一个新拆开包装盒的蒸汽锅——纸盒和说明书被摊开在一边，然而厨房却像是刚被人精心地收拾过似的，厨具被摆放得井井有条，餐桌上新铺上了温馨的碎花桌布，精致可爱的茶具和看上去十分可口的早餐亦井然有序地被摆放在了上面。背对着千寻站着的女人穿着毛衣和毛拖，长长的黑发被束在脑后高高地扎起成了一个马尾。千寻走进了些，她看了看桌子上的早餐又看了看女人。早餐是两人份的，应该是刚做好不久还有些冒着热气。女人手脚麻利地将蒸汽锅的零部件组装好了之后转过身伸手去抓身后的纸盒，然而却在看见正站在自己身后的千寻的时候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她温和地对千寻笑了笑道：“啊啦，伊織酱，早上好！但愿你已经饿了，快坐下吃点热乎的早餐。”她一边说着一边往背后去解围裙的系带。千寻这才猛然回忆起昨天夜里自己见到塩月美咲子的场景。在上午明媚的阳光下看塩月美咲子她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不仅没有了夜里见到她时的那种疏离又深不可测的感觉，竟然还多了几分亲切和温暖。美咲子已经卸了妆，穿着家居服的她看上去像是一个研究生在读的大姐姐一般——与其说是姑姑，她的年龄实际上也就不过三十岁上下的样子。她看上去很干练，然而眼睛里却丝毫没有经世的复杂，眼神单纯得倒像是个孩子。她笑起来的时候温暖又灿烂，让人十分想要与之亲近。

塩月美咲子一边招呼着塩月伊織在餐桌前坐下一边拿来碗筷和刀叉。她做的早餐丰盛至极，不仅有日式传统的寿司卷和点心还有西式的蛋奶酥，乳酪饼，和煎蛋。她将果汁倒入玻璃杯中递给千寻，自己也笑眯眯地在桌前坐了下来：“原本想叫你起来去上学的，然而却怎么叫都叫不醒。我想着伊織酱一定是很累了，所以就想让你多休息一会儿。伊織酱的功课一向不需要人操心，大概少上半天学也不要紧吧。抱歉，是我自作主张啦。”她朝千寻调皮地笑了笑又继续说道，“昨天回来的晚，都没来得及好好跟伊織酱说说话。这次我回来会在家呆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要好好相处哦，呐，伊織酱。”她的笑容甜美又炫目，千寻望着她那那张美艳的脸微微发起了呆。然而就在千寻仿佛就快要从她那无可挑剔的表情中读出些什么意味深长的东西时，她便一下子收回了目光，顺手拿起了一块烤得金黄的乳酪饼送入了口中。千寻心下觉得有些怪，却又着实说不上来怪在哪里。她觉得自己大概是多心了，也许是因为自己对塩月美咲子的初印象与现在对她的感觉差别比较大的缘故吧。于是她也朝美咲子报以温和的微笑，自己也拿起一块点心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啊对了，学校那边我已经替你打好招呼了哦，今天不去也没关系的。如果你想去的话不如下午再去也可以。但是我今天可能不能送你去学校了，早餐后我需要出门一趟，所以上午就拜托伊織酱看会儿家啦。”美咲子说完，拿起另一只玻璃杯给自己倒了一些牛奶。

千寻一边点头答应着一边谢过美咲子早起给自己做的早餐。美咲子在千寻再三夸过早餐可口之后喜上眉梢，露出了小女孩一般满意中掺杂了些得意的纯粹的神情。

“不好意思，桌子就麻烦伊織酱收拾了哦，我要来不及了！”早餐后，塩月美咲子匆匆地给自己化了个淡妆，一把抓起之前被她随手丢在沙发座上的手提包就踩着高跟鞋出门去了。

这位美咲子小姐果真是一位性格开朗又闲不住脚的风风火火的人物。虽然与美咲子还算不上有多熟悉，千寻的心中竟也有了几分对这位美女姑姑的喜欢——有她为伴这个房子就再也不会显得寂寞又冷清了。

当一切收拾妥当，千寻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刚刚十一点出头的样子，学校这会儿应该才开始午休，所以还不用太着急出门。虽然下午有个小测，但事后补考也是可以的。然而因为放心不下白龙的缘故，她还是决定在下午上课之前赶往学校。千寻觉得有些口渴，于是她伸手去拿茶几上的水杯和暖水壶。这时，一个黑色的本子却映入了她的眼帘。

那个本子摊开着，平铺在桌面上，千寻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一停——那大概是美咲子的东西，未经允许看了应该不好的吧。她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走上了前去——她决心不去翻看，只帮美咲子将那本子合上放好就是了。走近才发现，那原来是一本硬皮的相册，相册的夹页里满满当当地夹着塩月美咲子拍摄的各种照片。那些照片被洗出来之后放在这本相册里妥善地保存着，现在大概已经很少有这种胶片质地的相片了。千寻本想将相册直接合上放好的，然而就在她走近那本子的时候，她的目光一下子不自觉地被摊开的那一页上的某一张照片所吸引。

照片上的面具——她见过的。那正是森川彻在神隐世界时所戴着的面具！千寻这会儿才渐渐想起了些前一天晚上自己在梦境中所见到的汤屋里的场景——那两个一模一样的魔女老太太和摘下面具之后一脸凛然的少年又一次依稀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中。千寻还来不及细细回忆任何其他相关的细节，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的感觉就占据了她的感官，她的心脏也随着那种感觉的扩散而怦怦地跳动了起来。下一秒，她看清了照片上的另一景象之后惊得倒退了几步。她难以置信地往后退却，一下子呆坐在沙发上缓不过劲来。她的身子颤抖着，就连再度抬腿走过去看个仔细的力气都不再有。

照片上，一只苍白的手紧紧地抓着面具，那双手上布满了红色的血一般的液体，看上去了无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