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宿命之夜·正夜（一）

“这是……哪里？”千寻慢慢地睁开了眼睛，刺眼的白光照得她双眼一阵刺痛，“你是谁？”

黑衣人背对着她站立着，天地间只有一片虚无的白，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那人的面前有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里映出他模糊的面容。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没有理会刚刚苏醒过来的千寻，就像是根本没听到她醒来的动静似的。

他自顾站着，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面在千寻看来什么都没有的镜子。过了许久许久，他才终于慢慢开口，自言自语般低沉着嗓音道：“你是谁？这里是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全是些无聊透顶的问题。千寻小姐，不瞒你说我本来对你寄予了厚望——还以为你会是个多有趣的丫头来的，没想到你跟他们所有人一样，问的问题都是愚蠢至极、毫无意义。真是一点创意都没有……”

千寻抬起手扶了扶昏沉的头，她环顾了一圈四周，想要从一整片笼统又无边际的白里找到可以突破的缺口。然而没有。只有白。就连声音都是苍白的——整片大陆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除了似有若无的水声之外天地间鸦雀无声。

“嘘——别出声。请仔细听啊荻野千寻小姐。听见了吗？锁链碰撞摩擦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呢——我们有客人来了哦。”说着，神隐君缓缓地转过身来。

千寻看清了他的脸——那张脸熟悉又陌生——惊讶使然，千寻本能地往后缩了缩身子。她抬眼望着的是一张苍老的脸——面无表情，杀伐果决——她曾经见过这面孔，在凛和御神木的幻境中。

“你是……古纪……老人？”千寻难以置信地道。

“古纪？”那人冷笑一声，“你认为我是古纪？呵——来得正好。”话说到一半，老人将视线从千寻的脸上移开，转而望向她身后的某处，“既然人都来齐了，那也就省得我多做一次自我介绍了。听好了，我是神隐君。”

千寻循着他的视线转过身去，站在她身后的少年匆匆赶到，大口喘着粗气，正眦目凝视着老人——他看上去和平时温柔沉稳的样子大不相同——他慌了神。不仅慌了神，不难看出他同时正怒不可遏。平日里平静得如同潭水一般深沉的眸子里像是正含了一团热烈的火焰，那团火熊熊燃烧着，他整个身体都像是进入了戒备的状态，龙形的真身在他的身后若隐若现，亦凶狠地紧盯着面前的神隐君。不可原谅！将他心爱的女孩子带到这种危险的境地……他心里并非不明白这是神隐君特地给自己安排的陷阱，然而因为有她在，这个陷阱如今他跳也得跳，不跳也得跳了。

他的目光在触碰到千寻的眼神时柔和了几分。他示意她不要担心，随后很快恢复了凛然的态度，直视着神隐君漠然地开口道：“神隐君，我来应我的宿命，放了她，让她走……”

“哦？跟我谈条件？你别忘了，这个人类女孩才是你必须要来宿命之地应命的根源所在。无论如何她都是脱不了干系的。”神隐君冷哼了一声看了看千寻，随后再次将视线转回到白龙的脸上，“你是河神——还不是普通的河川小神——不仅是赈早见家唯一的后人还是汤婆婆的独门弟子。你不至于糊涂到连这其中的利害都不懂得吧？”

白龙的眼神异常地冰冷，他一言不发地紧闭着嘴唇，死死地盯着神隐君的眼睛。神隐君摊了摊手冷笑道：“嘛嘛，放轻松点。见了我何必跟见了仇人似的呢？别忘了，我是在给你们在一起的机会不是吗？赈早见君，恩将仇报可不好——你说是吗，荻野千寻小姐？”说着，他深深地分别看了看白龙和千寻，随后他转过身去不再看两人，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身旁那面虚无的镜子，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那面镜子中原本除了他扭曲的面孔之外什么都没有，这会儿却渐渐地浮起一团薄薄的白雾。

“时间到了。”神隐君背对着两人站着，千寻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呐，小姑娘，你过来看看这个——还是那句话，我可是有诚意的——像我刚才说过的，你跟我，还有一笔生意要谈呢。”

“不要过去。”白龙的心猛然一沉——是他自己的宿命之夜，本想着悄无声息地离开好不让她涉险的，没想到神隐君还是将她卷了进来，“千寻。求你。不要过去……”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千寻转过身来望向他的时候刚好看到他的眼睛里划过从未有过的脆弱。他的眼神里满含着黯黯的哀伤与无奈——为了保护她自己明明已经倾其所有——所有，包括她。然而终归徒劳，她还是被置于危险的境地。千寻的心亦在隐隐地痛着。在月见团子里看到的那个吻，樱花碎满天际透着冰凉的梦，还有一直盘旋在自己脑海中呼唤着自己的模糊身影——虽然记忆还是没有找回来，但是她已经清楚地知道了，从一而终，他深爱的人是自己，拼死保护的人还是自己，所以这一次，她无论如何都不会抛下他走开了——虽然对他们口中的“宿命之夜”一无所知，但她心里明白，那不是他的宿命之夜，而是他和自己需要共同面对的宿命之夜。

“白龙，”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她缓缓地站起身来面对着白龙。她的头发有些凌乱，脸颊红扑扑的，眼睛里像是装下了一整片星河，她目光柔和平静地对他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轻声道，“我，和晴子小姐的选择一样，相信我。”

白龙远远地望着她，想要赶到她身边抱住她，亲口告诉她这一切都不需要她承担。他想要告诉她自己漫长的生命里最快乐的事情就是遇到她，第一次见到就想要保护她，第二次见她就爱上了她，第三次重逢即使不知道是她还是不可自控地被她深深吸引。他想叫她走——远离这里，远离自己——将后背交给自己，往没有危险的地方去，然而这些话终归是未能出口。一切都在听到她轻柔得几乎化在空气里的话语时一下子溃不成军。

千寻今天刚刚得知自己拿走过她的记忆，然而命运连让她好好消化的时间都没有就让她和自己一起被卷进了这有去无回的危险之中——白龙的心狠狠地痛着——她柔软的吻让他难以忘怀。舞会上她明明在生自己的气吧……明明沉浸在深深的疑惑和痛苦中的她却还是没办法抗拒自己的挽留。她跑开了，可最终却还是无条件地相信着自己，依旧本能地没办法将自己从身边推开……他没有告诉她的是，无论他多少次下定决心也是一样，他终于认输了，在一次次拥抱，亲吻，甚至是擦肩而过中，再也没办法任由她从自己的身边走开。他握紧了双拳，清凉的泪滴滑过脸颊……他将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来，只几乎用气息的声音轻声重复着：“千寻，不要过去，好吗……不要再一次为我涉险了，有你在，我难控自己的自私，没法再放手让你走了……所以求求你，不要过去……”

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她却听得真切，她好看的眼眸动了动，眼中亦浮起一层氤氲着的朦胧水汽。她嘴唇轻启却终于无半语一言。

神隐君的声音有些突兀地响起：“怎么？赈早见君是怕我吃了她不成？还是那句话，找千寻小姐来只是为了谈一笔交易——既然是生意，千寻小姐自然可以决定做或不做。你放心，如果看了我开出的条件之后还是达不成合作我一定会亲自将千寻小姐和她的朋友——那个叫……什么来着……森川彻的小子——回人类世界去。一言为定，我决不食言。那么千寻小姐，请吧。”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不再有过多的犹豫，千寻冲白龙点了点头示意他不必担忧，随后就转过身去朝神隐君走去。她在距离神隐君几步远的地方敛住了步伐，她对神隐君倒也不客气，站定之后用不卑不亢的语气缓缓开口道：“神隐君，请问您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之前说的事关白龙的生死究竟是什么意思？既然来了，就请您毫无保留地如实相告。”

“果然是个有胆魄的人类——嘛，也不知道拥有这种胆魄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敢这样和我说话你还是头一个呢丫头。”神隐君斜着眼睛上下打量着千寻，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神隐君和在幻境中见过的古纪老人不同，他始终是一副凛若冰霜的样子，脸上没有一丝一毫人间的烟火气。他停顿了一下，继而指了指身前的镜子对千寻道：“你来看看这面镜子。告诉我从这面镜子里你看到了什么。”

千寻警觉地看了看神隐君的脸，他也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眼神中未掺半点感情。千寻举步向前走去，她在镜子前停了下来，往那一团深深的迷雾中望去。

“用这面镜子，看看你深爱的人吧。”神隐君在她耳边低语道，“相信我，荻野千寻小姐，你会想要跟我合作的。”说罢，他往旁边退开了一步，好让千寻能够看个清楚。

刚开始镜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团涌动着的白色雾气，过了一会儿，雾气渐渐散去，镜子中的景象变得鲜明清晰了起来。那是……白龙？！站在千寻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镜子倒映出站在她身后的白龙的身影。然而镜子里的白龙却跟她转过身能看到的有些许不同。在镜子的映像中，她看到他正被巨大的锁链禁锢着，锁链锁住了他的双腿和双手，铁环收紧的地方深深地嵌进了他的肉里，他白皙的手腕被勒紧，血肉模糊的样子让她触目惊心。不应该是这样的……怎么会这样……她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动弹不得。她难以置信地转过身去回望着白龙，他亦遥遥地望着她。他急切地在她的脸上搜寻着，希望能找到她向自己传达安好的讯息，然而他却只看到她的眼中划过心碎的泪水。他蹙紧了眉头想要上前，却发觉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一股强大的魔法锢在了原地。他再看向她的时候千寻已经别过了脸去——转过身去的时候她并未看到禁锢着他的锁链，然而再次看向镜子的时候，他被钳制住的地方伤口已然渗起了血。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手腕滴落下来，每一滴都刺痛了她的心脏，然而她却无能为力。

“这是钳龙链。如果无法打破这条锁链的束缚你们就势必会分开。而且既然已经来到了宿命之地，在宿命之夜开启的时候他也就注定了要和钳龙链殊死一战了。怎么样，千寻小姐？真的不考虑和我合作吗……”神隐君上前一步冷冷地道。

“白龙他……”千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

“会死。”神隐君回答得很快。

“要怎么做……”千寻的心开始慌乱了起来，她不敢再去看镜子里的映像，只觉得自己的心前所未有地痛着。

“所幸我不是个喜欢暴力的人。千寻小姐，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但抓不抓得住就要看你自己了。”神隐君说着顿了顿，“比起殊死拼杀，你应该明白只有我说的方法才更容易能够保住他的性命。”

“我答应你——不管是什么代价。”千寻转过头去直视着神隐君的眼睛开口道，“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来不及恐惧和迟疑——无论如何，她一定要救他。

“千寻……不要答应他！听话，回去，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去！算我求你……”白龙听到了她和神隐君的对话，心中随即升起不好的预感，他强忍着与魔法对抗造成的身体的疼痛，拼尽全力对她喊道。

“我做不到……”千寻没有转过身去看他，“白龙，你保护过我一次了。你拿走了我的记忆，让我忘了你。但我现在还是和你一起出现在了这里。与其说是命运使然，不如说到底是我无论如何都放不下你。白龙，我放不下你啊……所以求求你不要再让我走了。这一次我不走，你就是赶，我也哪都不去。”

他再也说不出来一个字，看着心爱的女孩隐忍着泪水下定决心的样子，他既心疼又自责，更多的是深深的愤怒——对神隐，对神隐君，他决心宣战。他自知是他伤害了千寻，虽然心里着急但终于还是无法再多说什么。难道就像凛那样任由心爱的人落入神隐君命运的圈套吗……他提醒自己冷静，先看看神隐君到底意欲何为再做进一步的打算。然而神隐君老奸巨猾的神隐君却没有给他继续听他们对话的机会。

“既然千寻小姐如此爽快，那我们也就别再继续浪费时间了。千寻小姐，这边请。既然是生意，签约的步骤可是无论如何都不能跳过的……”说罢，他示意千寻跟上自己，往镜子后方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