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宿命之夜·前夜插曲（三）

她为什么哭了呢？少年第一次感觉到如此慌神。

六年前蹲在猪圈旁的花圃下哭得伤心的女孩和眼前不远处那个娇小的身影渐渐地在他的脑海中重合为一体。

她是又想家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

难道是——因为我——他的心不由得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想法猛地一颤……

明明已经告诉她自己喜欢她了，可是为什么那个女孩望向自己的眼神中依旧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她的眼睛很美——长长的睫毛，眼睛又大又圆，像小鹿一样时刻投射出纯粹又美好的光芒——可是，究竟是什么让这样的一双眼睛里满溢着泪水，让明明应该时刻挂着阳光一般明媚笑容脸上满写着委屈和绝望。

如果她没有丢失那段记忆，会不会更笃定地知道自己是深爱着她的呢——少年的心里第一次涌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对自己所作出的决策不确定的感觉——那个决策，是对的吗——他曾经毅然决然地相信，唯有这样才能够让心爱的人免于痛苦。在看到御神木幻境中山神的过往之后他亦曾更加坚定不移地相信着自己的选择和判断。然而这份自信在他看到她的眼泪时瞬间瓦解——她哭得无助——是因为自己吗……虽然不知道具体的原因，但是她的眼睛向来清澈，从不会说谎——她大概不相信自己是爱她的吧……

怎么这么笨呢——少年在心中暗骂自己——早知道她还是会再一次被命运送来神隐世界，来到自己的身边，那么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拿走她的记忆的。

他沉默着没有上前，就那样呆站在原地——他向来是汤婆婆最得力的助手，放眼整个神隐世界都少有能够难得倒他的事情，然而他却没有能力让心爱的人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真的爱着她的。

该怎么办呢？要是那段记忆没有被拿走就好了。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把它还给她吗……

没有——他心里清楚地知道这个答案。

由愿望而生的魔法不可逆——这是魔法学徒的基本常识。

或许让她就那样弄丢了那段记忆也没那么糟吧——毕竟不久之后，自己将再一次离开她的身边——这一次，也许是一条不归路呢……

少年意识到自己已经变得不同了——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同的呢？

是在遇到千寻之后吗？或许是在遇见小千之后？

不，都不对。是在遇到一个叫小寻的女孩之后——她戴着面纱，一开始的时候他并不知道她就是自己爱的人。那时候他只顾着疼痛，强迫着自己变得麻木，然而她就这样闯入了他的生活。小寻是不是小千又有什么所谓呢？他对她的爱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从相遇的一刻起便就是注定了的。他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一切，连最后的一点光亮都早已经被剥夺殆尽，然而不是的。遇到她让他重新拾起了爱人的能力，是她每一次对他名字的呼唤一点一点地融化了覆盖在他心脏表面的坚冰。

和千寻在儿时的邂逅让他第一次产生了保护一个人的冲动——他第一次产生了好想再见到一个人又好害怕再见到她的复杂心情——他明白自己的世界是万分危险的，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她能够远离自己的世界，然而在内心深处，他却不可自抑地偷偷渴望着在她的世界里可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六年前和小千在神隐的重逢让他终于将一直以来被混于心底某处的两者区分了开来——比起留在她身边，他更希望她幸福平安——他愿意牺牲一切去保护她，即使代价是无法再与她相见。想见她和怕见到她有危险渐渐地在他的心中有了主次之分——在临别时放开她的手时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让她无忧，放她自由成了他心中唯一的心愿。分别时他没有犹豫——即使很痛；拿走她的记忆时他亦是快刀斩乱麻——用尖刀直刺入自己的心脏独自忍受着疼痛，而斩断的却是她心里的乱麻。

然而这一次遇到戴着面纱的小寻，虽然看不到她的脸，没能够认出她就是自己一直以来心心念念深爱的人，他还是再一次不自觉地想要与她靠近，心脏也是丝毫不受控制地再一次为她沦陷。怕她受伤，出于友谊的庇护全部都是借口——即使看不到她的脸，他依然无可救药地爱着她的灵魂。

然而这一切丢失了记忆的她如今却都浑然不知……

这一次去宿命之地同样是有去无回，命运还是没有起色，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能够陪在她身边了——然而唯独这一次，他无论如何都不想要再一次拿走她的记忆了——他想要自私一回。

他或许已经失去了千寻，失去了小千，但是小寻——他真的不想再次弄丢了……

也许直到这一次重逢，他才终于明白，自私也是爱——无私到极致，丝毫不在乎她的感受，才是真正的自私。

少年犹豫着，终究还是没有走上前去安慰她——他第一次大脑一片空白——她在哭，而他却无能为力。没有了那些记忆该如何让她知道自己是爱她的呢……他头一次觉得无力，绞尽脑汁却还是束手无策。他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暗暗下定决心在宿命之夜自己离开之前，无论如何都要让她知道，从始至终，自己的心里从来都只有她一个人——不管她是谁，不管她变成了什么样子——他都只会为她而心动，只肯为她不计后果地受伤。

“马上去叫玲到锅炉室附近的走廊，说小寻在那里有事情需要她的帮忙。”走到电梯口的时候他不忘吩咐路过的青蛙道——玲是千寻的朋友，是真正挂心她的人之一——这种时候将她托付给玲最为合适不过了。

“啊……是。”青蛙虽然心存疑虑，但是白先生的话他还是不敢不从。他于是慌慌张张地蹦跳着走开了，留下少年独自一人再度回过头去担忧地望了望锅炉室的方向——千寻，对不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证明给你看的——一定。

这一次，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失约了……

“小寻，你没事吧？！”玲赶到的时候千寻依然蹲在角落里轻轻抽泣着，还是没能平复好自己的情绪。

“玲？你——”她一边说着一边赶紧抹了抹眼泪，尽量掩饰着不想让玲看出自己的难过——玲要是知道了的话一定会担心的——八月节这么快乐的节日近在眼前了，她不想让玲过多地为自己担心。

“小寻，你没事吧？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玲抓住千寻的肩膀，十分焦急地打量着她的脸。

“啊……没事。到了团圆的节日了，所以有些想家……也不知道爸爸妈妈他们怎么样了，有没有在担心我……”说着，眼泪又一次不受控地从她的眼睛里涌了出来——虽然只是用来搪塞玲的理由，但是事实上她是真的有些想家了。不知道爸爸妈妈现在过得好不好——自己失踪了这么久他们一定会很担心的吧……

“有什么好哭的嘛，至少这一次他们又没有被变成随时都可能被人杀掉做成培根的猪。”玲还没说话，一个稚嫩的小声音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

“欸？是谁在说话？”千寻止住了眼泪，下意识地往四下里寻找起了声音的主人。

“是我啦，你是小寻吧。”一只胖老鼠慢慢悠悠地爬上了玲的肩头瞅着千寻道，“初次见面。我是坊。你这面纱——什么品味嘛——真难看！”

“欸？小老鼠会说话？！”千寻睁大了眼睛望着那只浑身上下圆滚滚的可爱老鼠，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亲切感涌上心头。

“嘁，有什么好稀奇的。”小老鼠索性站立了起来，胡乱挥舞着短短的小胖胳膊道，“青蛙那家伙不是也整天叽叽喳喳个不停嘛？再说了，我本身又不真的是只老鼠，只是变成这样活动起来会方便一些罢了。”

“啊，失礼了，对不起呀小老鼠。”千寻看着坊的模样不禁发笑，方才的难过也散了大半。

“你应该叫我小少爷。”坊清了清嗓子故意摆出一副趾高气扬的小模样道，“我是汤婆婆的孩子，自然是汤屋的小少爷啦！”

“啊，原来是坊少爷！”千寻有些惊讶地望了望小老鼠又看了看玲。玲冲她使了个眼色，表示肯定地点了点头。千寻于是继续对小老鼠道：“听说八月节的舞会和活动全都是汤婆婆为了迎接小少爷回家而特地准备的，她真的是有心了。坊少爷一定很开心吧？”

小老鼠嘴上虽然没有直接承认，小脑袋倒是不由自主地点个不停：“嗯，还不错啦……反正我从小要什么有什么，一个小小的舞会而已——嘛，放松一下也挺好——总比在学校里头天天学习要有趣多啦！”

“小寻，我跟你说哦，小少爷还特地给你准备了礼物呢——要不要一起去看看？”玲看了看小老鼠又对千寻神秘地一笑。

“欸？！给我的礼物？小少爷竟然还给我准备了礼物？”千寻惊讶地看着玲，“可是我才刚认识小少爷……”

坊宝宝本还想习惯性地毒舌一下，但是他看到千寻眼角未干的泪痕毕竟于心不忍，于是他撇了撇嘴道：“对呀，都是因为玲姐姐拜托的啦——听说小寻姐姐没有找到合适的舞会礼服，所以我帮小寻姐姐设计了一套衣服——就当是我日行一善当好人啦。”

“对对对，你是只好小老鼠。”玲伸出手轻轻地弹了弹坊宝宝的小鼻子。

“玲，你太失礼啦！真疼——大力女！”坊宝宝嘟着嘴一脸不满地揉搓着自己微微发红的鼻头，“会嫁不出去的啦，小玲姐姐。”

“谁要嫁出去啦，真是的。”玲对坊宝宝扮了个鬼脸——也不知道这熊孩子外出了这么些时日都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不正经的东西。

“谢谢小少爷亲自帮我做衣服，一定很漂亮吧！”千寻终于难得地露出了笑容。

“走走，现在就去看看我做的衣服——小玲姐姐也得一起去！”不管怎么说，小孩子就是小孩子，自己最有成就感的作品果然都是迫切地想要拿给在乎的人看。小孩子的心里都藏不住事儿——这也恰恰是他们最可爱的地方。

“好！”千寻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对坊宝宝报以甜甜的微笑。看到了她的笑容玲和坊的心中也都松了一口气——上一次她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就都守护过她的笑容——因为很喜欢这个女孩，他们都希望她能够一直就这样微笑下去。她脸上不可多得的温暖笑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可贵的魔法。

少年远远地看着三人有说有笑地走上木质阶梯，终于放下了心来。他望着她雨过天晴的笑脸，嘴角轻扬。一直到他们的身影在楼梯的转角处看不见了，他才举步离开——千寻，你一定要一直快乐下去——不管你的未来里有没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