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乌冬荞麦和黏滚子饭团（四）

“你不知道乌东荞麦？！”倒是女孩比少年更惊讶。她圆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完美无缺、唯独少了一点烟火气的神明少年。

　　“我只知道乌冬面和荞麦面。呃……说起来，灯无荞麦他老人家前几天还来汤屋……”少年少见地红了脸——都说上了岁数的人吃过的盐比人家吃过的饭都多，却不曾想他一个几百年的河神竟还比不上一个人类小姑娘的见多识广——竟然还如此孩子气地搬出灯无荞麦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看着少年臊红了脸有些吃瘪的样子，女孩也忘了生气噗嗤笑出了声：“灯无荞麦他老人家都被白先生给搬出来挡脸面了呀～没吃过就没吃过嘛，今天就让小寻带白先生好好开开眼界呗！”女孩的眼睛闪烁着孩子一般兴奋的纯真的光芒。女孩停顿了一下又继续问道：“啊对了，白先生你……平时早膳都吃什么呢？龙……也和人类吃一样的东西吗？”

　　“欸？你知道我是龙神？”少年有些吃惊地喘了口气。

　　“是啊，是玲告诉我的。”女孩说着抬眼望了望少年干净的面庞。

　　“是这样啊。”少年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原来是听旁人说的——我还以为——也是，自己身为龙神曾经掌管一方河川的事又不是什么秘密……不会的……纵然是她，她也已经不会再有和他相关的记忆了。不自觉地，少年的脸上流露出了几分落寞与哀伤。然而就在他本能地想要逃避心魔，下意识地抬起微潮的墨绿色眼眸的那一瞬，他发现一双无辜的清透的眼睛正半含着疑惑半含着关切地注视着自己。他在那双眼睛里迷失了片刻，失神又沉沦。

　　“嗯？”女孩轻轻地歪了歪头轻轻出了出声期待着他的回答。

　　“啊？小寻你方才说……什么来着？”白龙回过神来忙问道。

　　“哦，我是问白先生既然身为龙神，那平日里的食谱一定和我们这些普通的人类不一样吧？说起来我之前一直很好奇来的，来到汤屋之后，我发现这里的食物和我们那里的好像没什么不同。神明们和人类都喝着一样的酒，吃着一样的大鱼大肉和精美菜肴。他们也和人类一样，工作累了喜欢泡温泉洗澡喝茶以此来放松心情。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还有些担心来着——这里的大家毕竟是神明，我先前很怕自己会因为和大家太过有距离感而无法融入这里的生活。可是相处得久了我发现，神明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不同。喜怒相近，哀乐相同。最重要的是，大家都很善良，虽然会使用魔法和特殊的能力但他们一点架子都没有。有的时候我觉得，在这里真的很舒心，像是回到了家一样。”女孩自顾自地说了很多，少年望着她说起朋友时微微潮湿着含着笑意的眼眸，自己也不自觉地跟着微笑了起来。

　　是的。神明和人类本没有不同。那为什么两方世界之间要被设置上无端的屏障呢？人们总说人和神不同，却很少有人过问他们为什么不同、怎么不同。人类对神鬼存有敬畏之心，事实上山野小怪也同样胆小。人类的世界发展迅猛，科技所能带来的能量和破坏力甚至高于魔法。神明们其实也畏惧着人类的世界，因为相互的不了解而生出偏见与恐惧，他们亦多半会自发地选择对人类的生活绕道而行。不知何时起，高墙已然筑成——倘若没有这堵墙，或许他和她就不用分开了……

　　“白先生，真对不起。是我自顾自地说了太多话了。”少年从深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才发现眼前的女孩正有些窘迫地望着自己。

　　“没事。小寻你知道吗？”少年温柔地回望着她道，“你和她真的很像。”

　　“她？”女孩疑惑地睁大了眼睛，一缕阳光刚好照耀进她小鹿一般的眼眸里清澈动人的瞳孔，少年清晰地看见此刻她的眼中正映射出自己的面容。

　　“嗯。”少年轻轻地应道，似有若无地微笑着看着她。

　　“她是？”女孩轻轻歪了歪头追问道。

　　“一边吃我一边慢慢说与你听。”少年眼里的笑意不自觉地加深了些许，他轻轻一挥手，榻榻米上便出现了一大碗香甜糯软的乌冬面和另一个大碗装着的热气腾腾的黑荞麦面。

　　“有麻油和酱油吗？”女孩在看到眼前诱人的食物时，眼睛里一下子闪烁出了一种兴奋的小猫一样的光芒——她确实饿坏了，而眼前的两碗面看上去也比她之前吃过的所有乌冬面和荞麦面加起来都要好吃。

　　她可爱灵动的如同馋猫一样的表情刚好被少年看在了眼里。在那一个瞬间，他仿佛感觉长久以来冰封着自己心脏的一层坚冰一下子裂开了一条缝隙——就像春天河川解冻、万物复苏一般——那种温暖的感觉虽不易察觉却也着实是无与伦比的。

　　少年微笑着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地打了个响指，榻榻米上便于一瞬间出现了各式各样的调味小料。除了这些精美小盘装着的调味品之外，桌子上还出现了一个绘制着松柏和菊花的精美的和式食盒——女孩好奇地将盖子揭开，各式各样的清丽花香混着点心的甜味扑面而来——那里面装着一整盒形状各异、小巧又可人的和式甜点。

　　“哇！”女孩惊喜地叫出了声，“白先生如何知道我馋这儿的点心很久了？！”

　　“快吃吧，不够还有。”白龙笑道，“而且这些点心是我用魔法做的，和汤屋里供客人品用的点心可不同哦。”

　　女孩欣喜地谢过少年之后从食盒里拾起了一枚淡粉色的樱花形状的鲜花饼，随后本能地伸出手去想要拿掉自己的面纱好方便进食。少年看出了女孩动作中透露出的意图，他的心跳不由得加快——是她吗——如果是她，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她，又该怎么办？少年的瞳孔轻轻颤了颤，修长的睫毛也随着他神色的改变不易察觉地抖了一抖……然而女孩的手在快要触碰到面纱的时候停滞了一下，她喃喃道：“差点忘了，汤婆婆交代过这个是不可以拿下来的。”

　　为什么？

　　少年不由得再次在心中发问——不可以拿下来——为什么？

　　他有些庆幸女孩终归是没有把那面纱拿下来——抛开他尚未准备好接受女孩面纱后的真容不说，他看得出这个看似普通的面纱上被人施加的魔法符咒是和她的性命相连接在一起的……罢了，还是先不去想这些，待过后再慢慢查清吧……

　　“白先生？”女孩见白龙又陷入了沉思，伸出了一只手晃了晃他的胳膊轻声唤道，“今天白先生好像格外喜欢走神呢？难道是因为龙是夜行动物？莫非白先生是在犯困？”

　　少年望着女孩因好奇而睁大的漂亮的眼眸笑道：“谁跟你说的龙是夜行动物？”

　　“欸？不是吗？”女孩歪着头似在认真地回想着什么，“那大概是我梦到的吧。”

　　“梦到的？”这个答案倒是有些出乎少年的意料。

　　“白先生见笑了，”但女孩的脸微微地泛起了潮红——在一个龙神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他是个夜行动物——这下怕是要被白先生笑话了吧，“是我……梦到过一条龙在夜晚的天空上飞翔。在我的梦里，那条龙时常与皎洁的明月比肩而行。所以，我还以为龙都只会在晚上出来呢……”

　　“时常？”少年静静地望着女孩，听着她描述着自己的梦境——那条龙，在她的梦里很美——或许那是一条很幸福的龙吧，因为可以在这样一个善良的女孩的梦里遨游天际，“你常梦到它？”

　　“嗯，它偶尔会来。”女孩在说起那条龙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光芒——那光芒如同星耀一般，柔和温情又似充满了憧憬。

　　“它偶尔会来？你相信它是来了，而不只是一个虚幻的梦境？”少年越发地觉得这女孩十分的不可思议——那条梦境中的龙在她口中像极了一个老朋友而非一个虚假的幻象。

　　“我相信！”憧憬的光芒里闪耀着坚定——少年在她的眼眸中再度读出了和旁人不同的故事——她像是一本书，他忍不住想要去翻阅，忍不住想要去接近。

　　少年垂下眼眸嘴角轻扬——她的梦很美，如同她的心灵一般。

　　“白先生笑起来真好看。”女孩笑说道。清晨的太阳渐移了方位，似被金线织就成一片的温热阳光将女孩的头发照射得显得有些毛茸茸的。少年看着她手脚麻利地将荞麦面和乌冬面倒在一个碗中拌了又拌，又在面中加入了麻油，鲜酱油等调料，待一切就绪，她对着自己的大作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转向少年道，“白先生，快尝尝小寻的独家秘方！这碗荞麦乌冬你在别处可吃不到。我敢说连灯无荞麦他老人家也没尝过呢！”女孩调皮地学着少年方才的样子拿灯无荞麦来打趣他道。

　　少年却也不恼，他拾起筷子从碗中夹起食物送入口中——那确实是他从没有品尝过的味道——荞麦面的粗糙口感和乌冬面的柔软丝滑相互中和，在鲜香调料的搭配下果真是别有一番风味——那感觉像极了家的味道。少年记忆深处不知名的一个角落里蓦然升起了一股淡淡的乡愁——真奇怪，他明明没有家，此刻却偏偏那么思念着某个他都说不上来是什么的“家”。少年的眸子轻轻动了动，眼眶竟然莫名地泛起潮湿。他一边细细品味着那番味道，一边将一口又一口的乌冬荞麦送入口中。

　　他想起了很多事情。他想起了曾经的琥珀川，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想起了那个女孩，想起了她掉入琥珀川的时候柔软的发丝和水草纠缠在一起的样子……他还想起了自己的童年，刚到汤屋时的种种，想起了汤婆婆，想起了钱婆婆，想起了汤屋里每一个他记得住和记不住的面孔……最后，他的思绪定格在穿着粉色狩衣的女孩蹲在地上一边吃着他做的饭团一边哭得伤心的场景……此刻他竟愈发觉得自己对那时候的千寻感同身受了起来——那种不安定的感觉带来的莫名的乡愁，那种越是没有归路越是冲动着想要回去哪里的心情——他好像全都更懂了。不知不觉地，一颗眼泪从他的眼中溢出，悄然落下……这碗乌冬荞麦里分明没有自己施加在饭团上的那种催人泪下的魔法，可竟然有着连他都可以为之撼动的某种极具感染力的强大力量——少年于心中惊叹不已。

　　“白先生，你没事吧？”女孩关切的声音在少年的耳畔轻柔地响起。

　　“啊……没事。小寻的乌冬荞麦果然好吃……”少年忙回答道。

　　“白先生是不是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了？或者是，想起了谁？”女孩一边自己也吃了一口碗里的面一边问道，“说起来，刚才白先生说起的那个她，是谁呀？”

　　“她，”少年深深地望着女孩的眼睛，眼底浮上一丝暖意轻声道，“她是我此生唯一挚爱的女孩。”

　　那句话她听得真切，心跳却不听话地紧随着他话音的落下而漏跳了一拍。不知为何，她的心里莫名躁动起了一丝她努力想要强行压下的疼痛——眼前的少年在提起另一个女孩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分明是暖的，而此刻她却莫名觉得自己的心里一瞬间渗透进了一股寒凉——她的嘴唇轻轻地蠕动了几下最终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从他身后照射进屋子里来的阳光在她看来竟也像是一下子失去了色彩和温度，就这样渐渐暗淡了下去……

　　那一刻，乌冬荞麦的味道，仿佛是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