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木签少年（四）

神宫司空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女孩眼中带笑——虽然她戴上了面纱，但他还是能够认得出她的。几天前，神宫司空在进入神隐世界的时候刚好感应到了石祠镇附近人类的气息。切，还真是麻烦……神宫司空的表情有些凝重——现在神隐可不太平，他这次来也是为了要和那个人见面……神宫司空明白自己还是不要过多地管小小人类的闲事才好。

　　然而神宫司空是河川里生出来的孩子——龙都很善良，善良又愚蠢……见死不救是神宫司空绝对做不到的事情。青黑色的龙于是从云端跃下，幻化成了一个少年的样子。欸？是她？神宫司空本想用法术暂封神隐的入口好让那些误闯的人类不要真的走到神隐世界里去。然而在咒语出口前的一瞬间，他认出了那个身影——没想到，竟然是她……隔着秋天变化莫测的风神宫司空都能够闻到她身上像极了水蜜桃大福的那种甜丝丝的气息。她长大了不少，再也不是当时那个毛毛躁躁又一脸婴儿肥的包子脸小女孩了。嘛，如果是她的话……神宫司空收回了本来要施展的法术，他的眼睛里满是期待的光。神宫司空像个孩子一般唇边扬起一抹有些调皮又有些邪气的坏坏的笑容。嘛，小丫头，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他心情十分不错地再次跃然云端，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在寻找的龙血珠的气息近在眼前，竟是从女孩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神宫司空太自信了，他觉得只要有自己在，就断然不会让任何人做伤害这个小丫头的事情。他是有私心的，比起让她远离神隐世界，他更想要再次见到这个人类的女孩——更何况，他们连认识都还不算呢——他可不想一直像初见时那样只是远远地看着她而已。这种私心虽然并不是出于恶意，但却也让神宫司空这几天心里一直惶惶不安地有一点小小的自责。龙的直觉一向是敏锐的。此次一踏足神隐，神宫司空就从空气中嗅出了危险的气息——局已经设好了，他却对陷阱在哪、猎物是谁都一无所知……除此之外，他还意外地在女孩的脸上看到了那个被很厉害的魔法封印着的诡异的面纱；几天前，他又亲眼所见一向嚣张跋扈、天不怕地不怕的宇贺神千夏一脸焦虑，不安，甚至恐惧地点燃了古纪居酒屋的行灯——堂堂河川主人之女——她什么都有了——竟也有需要靠和古纪的主人签约才能得到的东西吗？这臭丫头，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神宫司空忘不了那晚她充满不确定的表情——那种表情是他在宇贺神千夏的脸上没有看到过——那丫头竟也有如此不安的时候还真是活久见了。

　　花天酒地的汤屋越发地风谲云诡，这丫头偏偏这时候闯到这里来，自己真的能保护好她吗？神宫司空开始变得没那么自信了。

　　啊对，还有那个小子——叫森什么彻的——听说他一来神隐就狠狠地锉了宇贺神千夏锐气。区区人类竟然丝毫不受河神之女的魔法的影响——他究竟是什么人啊……偏偏还和小千走得这么近……

　　太多的真相还没有浮出水面，就连神宫司空都感觉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压迫和紧张。

　　罢了，他叹了口气，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和小汤女熟络起来才好——只有让她信任自己，他才能有效地保护她。

　　“小汤女，你过来。”神宫司空一脸神秘地道。

　　“是，”千寻应着，在神宫司空对面的空地上跪坐了下来，“神宫司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别那么紧张，”看着她一脸一本正经又不卑不亢的样子，神宫司空觉得好笑——这个女孩果然很可爱——然而觉得好玩的同时他的心里也莫名升起了一种掺着不甘心的落寞——要是她能够在自己面前多放松自如一点就好了，“小汤女，今天小爷我心情好，不妨让我来帮你看看你的命理怎么样？”

　　“欸？”千寻有些出乎意料——眼前的少年是至高无上的神明，竟也会对小小人类的命理感兴趣吗，“啊……不必麻烦神宫司大人……”

　　其实说起命理，千寻并不敢算。她近来愈发地感觉到自己的命数从某一个她说不上来的时刻开始就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像是一直在一片混沌里拼命地寻找着出口和方向。自打来到了神隐，她明显地感觉到那种夹杂着心悸、不安、和迫切的感觉来得越来越频繁。那个她一直在寻找的答案仿佛就近在眼前——好像再往前走一步就能够知晓了一般——那感觉就像是，隔着一层纱。她一直寻找的身影好像就在一层薄薄的纱的后面。然而就像是近乡情怯，她没有胆量也没有力气去揭开那层纱帘……千寻下意识地抬起手扶了扶自己的白色面纱。当确定了它还安安稳稳地被牢固地系着，她竟然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命理……她敢算吗？

　　“不麻烦，我们神宫司家的卜算术堪称一绝。反正今日小爷闲来无事，干脆为小千寻算算好了。”神宫司空说着将自己手中的木签摆在了千寻的面前，“小汤女，请（どうぞ）。”

　　在听到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千寻像是突然被人一击而中——自从自己戴上了这个面纱她就好像慢慢接受了自己的名字是寻了。她不知道的是，这次并没有谁拿走她的名字——这次迷路的不是名字，而是与名字走失了的自己。

　　神宫司空的木签是他身上的一根龙骨化入神木所制而成的，用这根木签卜算也绝非儿戏。他确确实实想要将眼前这个女孩的命理一探究竟——她闯入神隐两次，这事儿绝非偶然……

　　神宫司空见千寻面露难色，似有些不愿意的样子，他于是换了个轻松些的口气道：“只是随便看看，你就当小爷是闲来无趣想要找点乐子好了。”

　　“好吧，那神宫司大人，有劳了。”虽然这个少年看上去和其他的少年人没什么区别又十分亲切和善，但他毕竟是汤屋的大主顾，还是个颇有来路的神明——千寻觉得还是顺从着他一点比较好。

　　神宫司空血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他认真了起来。神宫司空将千寻的手轻轻握住，将木签放在她的右手掌心里，将自己的手掌隔着木签贴合着千寻的手心，然后闭上了双眼并催动了咒语。

　　千寻感觉到握住自己手掌的那只手猛然加大了力度，她随着他的动作颤了一颤，抬起头却看到了少年严肃的脸孔——他双目紧闭，双眉紧锁。

　　当看到自己眼中所浮现出来的场景的时候，神宫司空的心猛地一沉……目之所及，是一片触目惊心血色的红……少女面色苍白地闭着双眼，气若游丝。她一头栗色的长发披散在双肩上，全身上下伤痕累累。神宫司空拼命朝少女的方向跑去，可是不论怎么跑似乎永远都到不了她的身边。他的喉咙因为干涩而生疼，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来……少女被一条闪着寒光的铁链牢牢地钳制着，纤弱的身躯如同快要飘零的花瓣一般轻微地颤抖着。

　　“千寻……小千……孩子……小丫头……小寻……”，四下里呼唤她的声音此起彼伏，神宫司空还从那一众声音里辨识出了自己的声音，“小汤女！我不许你死！”

　　然而这些声音的呼唤都没有能够唤醒她，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伤口里汩汩涌出鲜血来。

　　一直到，那个声音的出现……

　　“千寻，好孩子，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在你小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你了……我想起来了，千寻是为了捡掉下来的鞋子才掉到琥珀川里去的……千寻只要照来时的路走回去就可以了，记住一定不要回头哦……一定，我们一定还会重逢的……”那声音温柔得像水一样，它不同于外界的呼唤，似乎是来自于女孩的记忆深处。一片沉寂之后，那声音微微颤抖着继续道：“千寻，对不起，我失约了……千寻，我爱你……”

　　那个飘渺的声音没有回声，它戛然而止的一瞬间便像是融化在了黑暗里再也寻不着痕迹。女孩的眼泪应声落下，在碰触到锁链的一瞬间那条顽固的银色锁链就像是一下子炸开来了一般裂成了数以万计的微小碎片。它们向四下瞬间散开，神宫司空明显地感觉到它们划过了自己的皮肤，迷乱了自己的双眼，让他难以前行……当一切终于都归于了平静，他抬头却看到女孩倒在了地上，像一只受了伤的白鸽，好像已经没有了心跳……

　　“不！”神宫司空一下子睁开了眼，汤屋包间里的场景映入了眼帘，即使隔着面纱神宫司空也能看得出女孩此时正一脸困惑地望着自己……

　　“神宫司大人……您……还好吧（大丈夫ですか）？”千寻一脸担心地问道。

　　神宫司空这才意识到自己正喘着粗气，浑身惊出了一身凉汗。他跨过案台将眼前的女孩一把抱进怀里：“小汤女，没有小爷的允许，你的心脏不许停！”他几乎将女孩揉进了自己的怀抱中，久久不愿意松开。那根木签掉在了神宫司空身旁的地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看上去和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无二。

　　千寻十分无措，因被神宫司空紧紧拥着而动弹不得。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拍着神宫司空的后背——像安抚小孩子一样——这个少年，有时还真的是冲动热情得如同一个长不大的小孩，但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千寻也能隐隐感受得到他内心深处像是灼烧着的某种深沉与疼痛。她不知道这种疼痛是从何而来的；事实上，她对这个神隐世界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一知半解，虽然很多事情她不懂知道，但她总觉得自己能懂那种感受。对眼前的热情似火的少年和那个眼神清澈的白衣少年都是一样……最近，好像总能想起来白先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