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之女（24）

傍晚，落日的余晖洒落在秦国那广袤无垠的大地之上，庞大又热闹的咸阳城屹立在距离骊山不远处的茫茫草原的正中央，城外的百姓手中牵着的或牛或马，慢慢悠悠的来往着，有的是入城归家，有的则是离开都城，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城里，被留在城中的孩童因天色渐晚的缘故，眼下也渐渐地被自家的母亲带回家中，守在已经年长的长辈身侧，一家子围在一个桌案边，一边用着晚膳，一边询问着孩子今日在书墅的趣事……家中儿媳悉心照料着一家老小，可这么些人里面，却独独缺了征战在外的丈夫。

咸阳宫中，眼瞧着王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可宫外的那些老百姓却丝毫没有被宫中那时时处于戒备状态的紧张气氛波及到——城中纵有不少百姓的儿子、丈夫、父亲从了军，即便心中再怎么盼望着夫婿和儿子归家，可这样总是三天两头便打仗的日子，他们早已经习以为常，这样平静的日子伴随着落日撒下来的余晖，倒是颇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模样。

可毕竟身处乱世，又岂会真的有平安无虞的日子？

丞相府的门外，绿树成荫，郁郁葱葱，不少雀鸟隐藏在树木的枝叶之下，伴随着一同躲在树枝背后的夏蝉所发出的鸣叫声，叽叽喳喳的叫唤着，颇有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显得格外精神。

相府门外的街道上，各个府上在这里停留了将近两个时辰的马车终于在日落西山之际、夜幕降临之前离开了相府的大门——今日丞相从宫中出来之后，他着人请了不少与他素来交好的外客臣子到府上来议事，就连平日与他素无来往的安华君芈珩以及在秦国任职已有几年的芈启、芈颠兄弟二人亦是受华阳太后之托不请自来。

瞧着这三人出现在丞相的府上，虽然有不少臣子对他们表示质疑，可丞相与华阳太后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尤其是这安华君又娶了秦国公主为妻，育有一子一女，看在公主的面子上，吕不韦也不好公然拂了他们的面子，便客客气气的请他们落座。但伴随着时辰渐晚，丞相要交代的事情也已经交代的差不多，这些个已然无事的臣子自然逐渐离开相府，坐上马车，打算回到自己家中。

只是，方才丞相虽说将那三个芈姓官员客客气气的被他请入座，可这三个人，一个是华阳太后的女婿，另外两个则是太后的侄子，同太后一向亲近，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可他们却是不知，虽然丞相与华阳太后在这几年一直看着和和气气的，可私底下却早已不睦，若非是为着公子政，现下早已经撕破了脸皮，哪里还会有方才那一出？只是丞相对他们客气归客气，可终究还是对他们放心不下，因此原本早该交代蒙武将军的事情，他只能单独将人留下，私下交代。

在相府的会客厅中，眼瞧着被丞相下令请来的外客臣子与那几个不请自来的芈姓官员已经尽数走完，只剩下各个桌案上的残羹冷炙等着府中婢女来收拾的时候，作为相府主人的吕不韦眼下却因另有所忧，将蒙武将军留下的缘故，并未急着吩咐府中婢女进门来收拾，只是起身走下主位，令蒙武将军走的近些，将今日进宫时，王上交给他的虎符塞到蒙武手中。

蒙武出自将门之家，自幼便在军中长大，对于秦国每一枚虎符的用处，他自然也是心知肚明，眼瞧着丞相忧心忡忡，又将虎符塞进自己手中，他额头忍不住一跳，心中渐渐升起一种不太好的预感来，总觉得这几日宫中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丞相，这虎符可调栎阳和骊山两座大营的三十万大军啊，为何要交于我手？再说……此次阅兵调一万精甲入城，是否过多？”

吕不韦哪里会不知道蒙府的顾虑？只是蜀侯多年狼子野心，从孝文王继位至今，一直都对那秦王之位虎视眈眈，再加上其夫人又是赵国王后的嫡亲妹妹，姐妹二人虽然一向不睦，可这蜀侯夫人却一直撺掇着丈夫争夺王位，她当年答应赵国王后远嫁秦国，不过就是想要坐上这大秦王后的位置，在气势上压倒赵王后一头罢了。只是谁晓得，这蜀侯不过就是个宗室旁支，昭襄王即便是死了嫡长子，也还有个安国君，从未想过过继一个宗室子来继承王位，只是早些年老蜀侯尚且在世，有他这个父亲在，蜀侯尚且能安分一些，可他刚一过世，蜀侯便为了得到赵国的支持，便急吼吼的与赵国的贵族联姻。

两人成婚数载，膝下也育有一子嬴克，这么些年下来外人看着也算是相敬如宾，可吕不韦心中清楚，他们明面上看着的确是琴瑟和鸣，可实际上也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蜀侯夫人嫁给他，就是为了爬上大秦王后的位置，能够借着这个身份压制赵王后一头；蜀侯娶她，也无非是为了赵国的支持，届时倘若当真趁着王上身子不好的当口起事，他除了自己手中的那一点兵权，还能接着蜀侯夫人赵国贵族的身份请赵王相助。

届时若是秦国因储君未定而风波骤起，函谷关又大军压境，此番内忧外患之下，若是六国再次借机合纵攻秦，只怕秦国危矣。

再者便是琼华那丫头。

他们这些秦国的朝臣宗亲虽然知道琼华乃韩相韩辰的嫡女，秦国上卿韩聂的嫡亲素女，可这么些年来，为着自己的私心，韩国一直都在对外宣称琼华乃是韩国公主，也曾不止一次的要求蒙家将琼华交出来，可最后都遭到蒙老将军的拒绝。吕不韦虽然只是一个旁观者，但到底是秦国丞相，对于这些诸侯国的心思，他是再清楚不过，这韩安屡次三番的要求蒙家将琼华和韩颂这两兄妹交还给他们，无非就是除掉韩颂这个隐患，再利用这一点牵制琼华，让她为韩国做事，效仿当年乱赵导致赵国在长平之战大败而归的韩姬。

琼华如今年岁还不大，才刚满六岁，正是开蒙读书的年纪，宛如一张任人描绘的白纸。

虽说以秦国的根基和嬴政的聪慧，还不至于被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乱了方寸，导致朝堂大乱，可毕竟来日方长，吕不韦对此也是十分忧心，生怕韩王将琼华掳了去，再对她加以洗脑、栽培，如同当年派韩姬入赵祸乱赵国朝堂一般，又故技重施，将她派来秦国祸乱朝政，令她成为一个祸乱朝纲的妖姬，以此来阻挡秦国东出、一统天下的步伐的话，只怕届时莫说是韩国国祚不存，就是蒙家也会多少受到牵连。

——虽然琼华那丫头最近也乖乖的呆在蒙府未曾踏出过府邸大门半步，可想起最近韩使的人总是在蒙府附近晃悠，吕不韦心中比一开始要更加忧虑几分，“将军记住，握紧兵符，莫要让大秦的锐士落入他人之手，尤其是入城的一万精甲，若是没有王上的亲传面命，绝对不可以轻易交出。”

韩颂到底是自家的孩子，即便并非姓蒙，可到底是银容的儿子，蒙武待他自然如同亲子。前段时间韩使的人在来咸阳之前，曾不止一次的在骊山大营附近晃悠，试图对韩颂下杀手，可还没等他们出手，却都让父亲察觉，最后命亲兵尽数逮捕就地处死，最后韩使见动手未果却打草惊蛇，便也没了动静，等到后来来了咸阳，得知琼华住在他们府上，便又将目光转移到了琼华身上，想要寻找机会将琼华掳回韩国为韩王所用，可谁晓得蒙府戒备森严，咸阳城又不比骊山，若是一旦动手就会惊动守在城中的禁军，若是闹到秦王跟前，他们只怕一个都活不了，这才迟迟未曾动手。

只是这些事情，蒙武清楚归清楚，可对于内宫的事情，他却知之甚少，眼下瞧着丞相这般郑重的将所有人遣开特意叮嘱，他自然也敏锐的感觉到对公子政下手的或许就是那个野心勃勃的蜀侯，“丞相，对公子政动手的人莫不是……”

吕不韦死死的握住蒙武的手腕，眼睛里的肃杀之气肉眼可见，恨不得将这个阻挡自己青云直上的人千刀万剐，可蜀侯毕竟是秦国宗室，他若是就这般指认蜀侯只怕是不能服众，只能沉默的承认这件事，算是给了蒙武一个确切答案。可他却忧心隔墙有耳，并不打算明说此事，只是一字一句的嘱咐，“从现在开始，让蒙恬、蒙毅须臾不离的跟在公子政身边，再把韩颂从骊山大营带回咸阳，让他时时刻刻的陪着他的妹妹，莫要让琼华姑娘落入韩使之手。”

蒙武闻言，心中一沉，想起自己那两个儿子前几日从宫中回来时与他提及的事情，再联系上眼下丞相承认了蜀侯与韩使私下会面，两人串通起来对公子政下手的事情，他心中所怀疑却又串联不上的事情便基本能说得通了。那韩使的确是没有那个通天的本事将手伸进咸阳宫里，可依着秦国的规矩，宗亲可无诏入宫，有蜀侯的遮掩，韩使想将自己的人安插进咸阳宫中，借着夏太后或是韩夫人的名义在公子政的汤里下毒，可不就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吗？

当然了，宗室之中可不止这么一个是觊觎秦王大位的臣子或是公子，尤其是孝文王膝下可是要二十余位公子呢，最小的几个到现在也才十岁不到，可比起年幼的那几位公子，比王上年长的那几位公子却未必那么安分，只是比起蜀侯的狼子野心，他们却没有一个是这般将自己的心思明面上，却又手握兵权令人忌惮的。

这华阳太后便是其中之一。

当初公子傒回到咸阳的时候，华阳太后虽然有一瞬间的防备，可比起对蜀侯的忌惮，这公子傒却要差上许多。为着这个，华阳太后在王上继位之后也曾不止一次的提醒过王上要对蜀侯防备一些，可王上是个温厚的性子，心中虽然忌惮蜀侯，可这三年来，为了朝局平衡，他一直都不曾对蜀侯有过什么表示，只是提拔了宗室的公子傒、公子昇二人以及芈姓的几个官员分了蜀侯的权，便再也没说什么了。

只是想起韩颂遇刺与公子政险些被人毒害的事，蒙武却觉得背脊一阵发凉，“先前韩使的人曾不止一次的对阿颂下手，只是阿颂身在军营，骊山大营的戒备又一向森严，那些韩使派去的刺客自然是近不了他的身，这才转而将主意打到琼华身上。还有蒙恬、蒙毅那两个孩子，前两日从宫里回来的时候与我说起过，说公子政曾遭人毒害，当时我虽心有怀疑，可对方毕竟位高权重，我也不好随意疑心对方，丞相此番将兵符交到我手，可是为此？”

韩夫人和那个被毒害的下属甚至是居住在宜春宫的夏太后不过就是个背锅之人，韩使也不过就是个出头鸟罢了，蜀侯与韩使私下密谋，答应韩王的要求支持公子成嬌上位，只怕也未必是真心实意的。蒙武猜，他答应韩使的请求，支持公子成嬌不过就是个理由罢了，他做的这些，只是为了掩耳盗铃，他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想自己坐上那个秦王的位置上，若是失败了大不了一死，可一旦事成，他就会把这所有的事情全部推到韩国身上，届时不仅他能摆脱弑君篡位的罪名，秦国也有了正当理由出兵伐韩，可谓是一石二鸟。

说起蜀侯，吕不韦心中同样也有些胆寒，那意味深长的眸子也从蒙武将军身上离开，在四周环视一圈之后，落到正对着会客厅大门那伴随着微风沙沙作响的灌木丛，人不足倒吸一口凉气。从前在赵国的时候，比朝堂斗争来得狠的后宫争斗他不是没有见识过，也曾一度以为这个世上最毒的莫过于妇人之心，可现在看来，有的时候男人的心计手段也未必比深宫中那些个已经疯魔了的妇人差，只是蜀侯身为秦国宗室大臣，吕不韦也曾一度以为他跟旁的宗室公子不同，可随着相处日久，他渐渐地发现蜀侯并非如他刚刚入秦时的那般温和，反而更像是面如观音的蛇蝎。

这也就罢了，原本在得知蜀侯有意篡位的事情之前，吕不韦也觉得有这样的心计手段原本也无伤大雅，能够稳坐在朝堂之中的宗室臣子，哪个是没有些手段的？可偏偏他既有篡位之心，也有篡权之能，若非公子政聪慧，及时发现问题所在，只怕现下他早已得逞。

公子政是王上的嫡子，又是长子，倘若上回真叫蜀侯得手，偏偏吕不韦又未曾及时察觉，他只怕真的会悔不当初。

“敢对先王看好的储君、王上的嫡长子下手……只怕他早已起了夺嫡、篡权夺位的心思……”吕不韦轻声说着，想起韩使与景涵最近的鬼祟之举，言语间也是忍不住顿了一顿，“除了前些日子密见蜀侯的韩使，还有前段时间刚刚归楚的景涵这几日也忽然返回秦国，在请见华阳太后无果之后，也在私底下面见了蜀侯，两人密谋许久，不知说了些什么，我这心中隐隐不安哪……”

蒙氏家族侍君四代，蒙武以及蒙武的两个儿子几乎都在秦国降生，对秦王、对秦国自是无人再比他们家的人忠心，此番蜀侯意图勾结赵、楚、韩三国谋取秦王大位，再加上琼华与韩颂又被韩国觊觎，盼望着将其除掉并利用琼华在秦国生乱，蒙武自是不会袖手旁观，“丞相尽管放心，蒙家会誓死效忠王上，保护公子政，绝不会让琼华与阿颂落入有心之人手中，利用她令秦国生乱。”

吕不韦握住蒙武的手忍不住紧了一紧，心中忍不住松了一口气，“有将军这句话，不韦便放心了。”

……

（后面李斯差不多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