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之女（9）

​孝文王元年，孝文王嬴柱继位三日而暴毙，太子子楚继位，史称庄襄王。子楚继位之初，下旨尊嫡母华阳夫人为华阳太后，生母夏氏为夏太后，任命吕不韦为丞相，拜文信侯，食河南雒阳十万户。并宣布大赦天下，施德布惠于秦国百姓。同年，秦王子楚命上将军蒙骜伐韩，韩国被迫割让成皋、巩等地。秦国的地界延伸至大梁，初置三川郡。

与此同时，东周文王与诸侯密谋合纵，攻打秦国，秦王子楚获悉，命丞相吕不韦率军攻灭东周国，迁东周公于阳人聚（今河南省临汝县西），不绝其祀，以阳人地赐周君，奉其祭祀。至此，周王朝最后残余的势力被秦国彻底铲除。而后，秦国继续蚕食三晋，又攻占大片土地。

秦王子楚二年和三年，子楚又连续命上将军蒙骜率军攻打赵国，并夺取了赵国的太原（今山西省太原市）、榆次（今山西省晋中市榆次区）、新城（今山西省朔州市朔城区西南）、狼孟（今山西省阳曲县东北）等三十七座城池。同年三月，蒙骜又攻取了魏国的高都（今山西省晋城市东北）和汲（今河南省卫辉市西南）。

秦王子楚三年三月和四月，秦王子楚又下旨命蒙骜攻取了魏国的高都和汲，王龁攻打上党郡，并设立太原郡。魏公子信陵君魏无忌合纵燕、赵、韩、魏、楚五国联军在黄河以南击败秦军，蒙骜败退。联军乘胜追击至函谷关，秦军闭关不出，此战过后，信陵君名震天下。而秦庄襄王怒于此战的失利，想要囚禁在秦国为质子的魏太子增，经人劝说后秦庄襄王才打消此念头。

此时正值盛夏三伏天，午后热浪滚滚，放眼望去白花花一片，叫人实在是透不过气来。咸阳的街道上，因盛夏难耐之故，人群稀稀疏疏，少有上街采购之人，小贩也因酷热难忍鲜少有出门摆摊的，唯有官家出门采办的小厮在街上行色匆匆的走着，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便得了主家的责罚。与此同时，蒙府后院，嘉宁阁前头的小花园中却是凉风习习，参天的大树将毒辣的日光全部遮挡了去，风过林间，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响，仿佛是最好的催眠曲。

一个年约六岁的小丫头此时正坐在池塘边的大青石上，乌黑油亮的长发没有束，就这么随意地披散在背后，身上穿的锦缎也是今年咸阳城中时新的花样，衣服的料子看着也是格外的好，听闻还是今年三月时，老将军于前线打了胜仗，王上特意赏下来的，老将军疼爱孙女，便叫人给她做了一身新衣服。她的手里正捧着今日方才从相府拿回来的大书简，懒洋洋的看着。

三年前，丞相吕不韦来家中拜访时，见小丫头机灵，头脑也灵光，便起了收她做学生，做她开蒙老师的打算，只是彼时小丫头年纪尚幼，不过将将三岁，这才搁置，直到两年后，也就是她五岁那年，方才彻底拜吕不韦为师，近一年的时间里，小丫头一直都在相府，同公子政一起读书，这一眨眼，小丫头已然是年满六岁。

“文王在上，於昭於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有周不显，帝命不时。文王陟降，在帝左右……”

她断断续续的背着《诗经》的《大雅•文王》，没背几句便发懒，爬起来将自己脚上的鞋袜全部褪去，白玉般的脚趾伸进池塘里逗弄着里面正在觅食的金尾大鲤鱼，一面兴致勃勃的背着，“亹亹文王，令闻不已。陈锡哉周，侯文王孙子。文王孙子，本支百世，凡周之士，不显亦世。”

她背的这篇《大雅•文王》原是歌颂周文王功绩的，也是她学会识字之后，背的第一篇诗文。只是这时她刚刚开蒙，能识得的字不多，也曾不止一次的向她的阿舅蒙武哭诉，只是阿舅却是不肯在她读书的事情上让步，也曾不止一次的告诉过她，女儿未必不如男，当学正声雅乐，存天下之志，尤其是秦国以武立国，当年外祖父能坐上如今的位置也是全靠着军功，她本就是将门之女，所以鼻儿学诗是从《诗经》的《关雎》而起，可唯有她不同，从她识字的第一天起，阿舅教她认字的书用的都是兵书，后来开始读书后，背诵诗文自然也要从《大雅•文王》而起。

后来，吕大人收她做了学生，与公子政一道读书，吕大人和公子政也曾不止一次的告诉她，她的外祖父是秦国的上将军，是武将之首，一生都在为秦国开疆辟土，在秦国的威望甚重，而她的父亲韩辰虽是名为韩相，可从入朝为官到去世，一直都是为秦效忠，祖父韩聂更是秦国位同丞相的上卿，一生都在为秦效忠，她的嫡亲兄长韩颂，自从来到秦国便一直都在骊山大营跟随军中将领历练，作为他们的孙女和女儿，她自然也不能拖祖父和家族的后腿，因而她不仅要读书识礼，还有兵法、诸子百家以及骑射武功皆不能拉下，因此《大雅•文王》这篇诗文是她读书识字最好的开端。

“你倒是清闲，原是躲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一个听着年约十三岁的少年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似乎含着笑意。

小丫头愣了一下，方才懒洋洋地把脚从池子里缩回来，套上方才被她丢到一旁的鞋袜，也不回头，说了一声，“大哥哥，你怎么回来了？往常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跟随嬴政哥哥去骊山大营的吗？”

这道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是她的大哥哥蒙恬。

蒙家显贵，家中两子自然是能够随意出入咸阳宫的，尤其是她这两个哥哥三年前被王上一道旨意召进宫中做了公子政的伴读之后，他们每隔个三五日便要去骊山大营待上两日，和她哥哥韩颂一道历练上一番，才会回到咸阳，也正因如此，她也有了隔个几日便歇上两日的好事情。

今日本是哥哥们按照惯例，跟随公子政一道前去骊山大营历练的日子，本该后日上午才会回来，可如今却回到家中，小丫头自然会多嘴问上一句。

“公子被华阳祖太后召回宫了，也不知是为了什么。”蒙恬走到她身边，先是疼爱地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后，这才笑着问她，“一个人嘟哝什么呢？竟还躲到这里来了。”

小丫头将手里那个能够将自己脸全部遮挡去的大书简递给他看，“这是昨日下午先生布置的功课，叫我背熟了默写出来，好生没劲。”

蒙恬低头翻看了下书简，原是《诗经》中的《大雅•文王》。他记得，当初自己与蒙毅开蒙读书的时候，也是跟她一样，从《诗经》中的这篇诗文开始学习的。只是他没想到，如今家中的小妹妹读书开蒙的时候，也是从这篇诗文开始读的。

只是，这小丫头到底是女孩子，如今又刚刚开蒙，这样的诗文，对她确实是过于难了些。不过，在瞧见她疲懒的神情之后，他不由失笑：“怪不得祖父和父亲成日说你懒，除了只知道读死书之外便不再肯上进。连大雅文王篇都不肯背，你也懒得过分了。”

小丫头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玩儿着裙带上那个看着色泽十分不错的玉佩。

这玉佩原是夏太后特意下旨送来的，说是为了庆贺她六岁生辰，原本是在王上手里，但是后来夏太后为着彰显自己的心意，也为了给她一个供她把玩的物件，这才从王上那儿要了来。而王上向来温文敦厚，又素来孝顺，见夏太后索要，便为未曾拒绝，当即着人将这玉佩给自己送给她的寿礼一并送了来。

小丫头坐在大青石上，望着腰间的玉佩沉默半晌，这才老气横秋的说道：“唉，每天都是练功练功，非要搞得腿疼腰酸，不晓得有什么用。我就不信像武安君这样的人都像哥哥们这样，每日都是大汗淋漓的，臭死了！！”

武安君白起曾是外祖父最敬重的人，从前他还在的时候，征战伊阙、华阳，屠戮长平，这一桩桩一件件，外祖父曾不止一次的拿出来同小丫头和哥哥们讲，只是蒙毅哥哥更爱研习秦律和商鞅留下的《商君书》，因而每每外祖父讲起这些的时候，他都会打瞌睡，最后让外祖父训斥一顿，许多时候都免不了一顿打。

蒙恬听她孩子话，又笑起来：“习武是为了强身健体，你也没见成天病恹恹的将军吧？更何况咱们秦国又是以武立国，几乎人人都善骑射，你这身子又要比寻常的将门之女虚弱几分，大父自然要重视一些，而且你不是一直想学骑马吗？这身子强健了才能跟公子和哥哥去校场学骑马，不如你连马都上不了。”

她倒是再没歪理可辩，心里只觉得蒙恬哥哥说的有道理，但要她舞剑练拳，却是一万个不能。

蒙恬深知这丫头的脾性，也没打算跟这样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娃讲大道理。

毕竟这丫头跟寻常人家的女儿不太一样，脾气是真的有些难以琢磨。就比如公子政身边的冬儿姑娘，她的出身虽是不比琼华这样的贵族女儿相提并论，但她到底是从邯郸跟着公子一路回到咸阳的，曾经也跟着公子吃了不少苦，这性子自然也被磨练的温和了些平日也是最好说话的；还有公子傒家的长姑娘嬴姒，她的性子活泼外向，你给她讲道理，她不爱听就会辩，辩不过就会乖乖听话，但你给这丫头讲道理，说个三天三夜磨破了嘴皮子也没用。她虽然明面上连连点头称是，但是不过须臾，她转头就忘，之后照样我行我素，懒得天怒人怨，除非遇到她感兴趣的事情，否则你说什么也没用。

“公子政今日回宫的时候，特意问起了你的事情。”他从旁边折了根柳枝，一边逗着池子里的金鱼，一边同小丫头说道：“天气炎热，公子政担心你身子弱，扛不住夏日的炎热，还特意跟我说，若是你身子哪里不舒服，便叫我跟他讲，他可以去夏太后宫中请殷医师来照看你。”

殷医师名小春，今年正值二八年华，别看她年纪不大，可医术却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从去年开始读书起，琼华的药膳几乎都是由她负责。但是今年，因为小丫头不喜欢喝药，总嫌药苦的缘故，这些药膳如今都已经停了，外祖父无法，只得同殷医师赔罪，请她代他们家向太后解释一二。

“哦。”小丫头依旧反应平平，心不在焉。

“韩琼华。”蒙恬忽然认真的叫她的名字。

池子里的金尾大鲤鱼在水中跳动着，显得格外有力。

这金尾大鲤鱼极为难得，莫说是寻常人家，就是像他们这样的官宦人家也极少能见到，蒙府的后院能瞧见，也还是因为托嬴政的福。

前些日子琼华的六岁生辰，且正逢秦军在前线打了胜仗，宫里来了不少赏赐吗，他便在在府中为琼华大办寿宴，还特意请了咸阳城中同蒙家向来交好的将领和说得出口的贵族人家到府上宴饮，这其中也有不少贵族往蒙府送了礼——嬴姝公主、公子傒和小宣侯这样的宗室自是不必说，就连宫中也来了不少东西。

琼华眼下正佩戴在腰间的那个玉佩就是夏太后所赠，先前还是王上身上的物件，雕刻这玉佩所用的可是上等玉，除此之外，宫中来的赏赐中，除了祖父先前打了胜仗下来的赏赐，还有琼华生辰时下来的赏赐。还有华阳太后、王后和韩夫人为了表示对蒙家的看重和尊敬，也送了不少东西来。就连一向待人冷淡，看着不太好相处的公子政也怕琼华一个人在府中闷，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金尾大鲤鱼送给了她，可谁能料到……这丫头竟然懒到了这个程度。

琼华愣了一下，不情不愿地跳下大青石，对他躬身行礼，道：“琼华在，蒙恬哥哥有何指教？”

蒙恬板着脸，问她：“为何不愿意习武？”

她低着头，咬着唇，面上又是固执又是稚气，过了半晌，才噘嘴抱怨道：“外祖父和舅舅说的道理我都明白，但明白不等于能做到。更何况我是女孩子，将来又不会上战场，我想不通为何费要习武，你问我一千遍，我还是不懂。”

蒙恬只有叹气，他是家中长子，对底下几个弟妹向来是一视同仁。尤其是阿颂和琼华，蒙恬与他们虽只是表兄妹，可他们自幼就长在蒙家，琼华又是他一手带大，他将他们向来都是当做自己亲生的弟弟妹妹一般来疼爱，在他眼里，他们同蒙毅没什么区别。只是韩颂常年在军营，少有归家的时候，祖父担心他在军营中吃不好睡不好，不由得会多问几句。但是琼华不同，就算祖父常有关心韩颂之言，可她毕竟是家中唯一的女儿，这身子骨也不大好，祖父心中对她自然是要比对韩颂和他们要多偏爱几分。

只是说实话，琼华这性情，以他的好脾气，有时候都会忍不住想把她揍一顿以泄愤满，更别说祖父和父亲了。谁会对一个小顽石有好感？你骂你吼，她一点反应都没有，真叫人挫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