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之女（5）

如今正是一年之中春暖花开的季节，秦国向南的地方早已渐渐开始回暖，唯有靠北的咸阳不同，因是地处北方，白日与黑夜的气候温差大，即使是入了春日也是还有些冷意的。

蒙家虽是武将之家，但琼华毕竟年纪还小，又因早产之故素来体弱多病，蒙骜将军虽是嘴上严厉，但心里确实格外偏疼这个唯一的孙女，所以即使她将到习武之时，老将军却从未与蒙武将军提及请武师来家中之事。

毕竟习武可是要吃苦的，琼华到底是年幼，又有些先天不足，就是宫中的医师也常说，她这样的弱症是最受不住冬日里的寒风，即使是如今已然入春，但倒春寒的寒风却还是有些寒冷，蒙家本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女，蒙骜将军自然对她宠爱有加，自然也不忍让她吃这样的苦。

到底是闺阁女儿，年纪又轻，平日虽是有两个哥哥带着，但身子的底子毕竟不好，因而蒙家府邸的后院是琼华最常活动的地方。前院的前厅和书房还有东西跨院都是爷爷和舅舅的地方，往日他们总是征战在外，琼华自然很少前去。

碧云是银容夫人在世时的陪嫁侍女，自琼华出生之日起，便一直在她身边服侍。

她在琼华身边已经三年，自认对琼华还算是了解，也很清楚，平日她性子最是沉寂的，就算当真踏出闺阁房门，也是大多都跟着家里稍微年长些的两位公子。

但今日家中的情况却有些特殊。

碧云虽只是个婢女，但也并未到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她自幼便跟在银容夫人身边侍奉，虽是不及徐姑姑那般有资历，但在蒙家众多下人之中，也算是颇有威望的一号人物。更何况琼华是家中小辈之中唯一一个女儿，素来得老将军疼爱，朝云自琼华出生便一直侍奉在她身边，家中上下自然是不敢怠慢于她的。

琼华又不喜人多，碧云便成了琼华身边唯一的侍女，平日里总是会为琼华多考虑一些。因着自家姑娘自幼便先天不足的缘故，这身子总是有些不太争气，每每到这个时候身子都会发冷以至于从来不肯踏出房门半步，但她毕竟年幼，碧云总是怕她将自己关在家中闷坏了自己，所以总是会隔三差五的出一趟门。

前院的王管家跟了老将军数十年，是家中最得将军信任的人，平日老将军出征在外时，他总是会跟着两位公子到姑娘的院里来探望，以便自己能向前线打仗的将军汇报家中的情况，昨日自然也不例外。碧云是姑娘身边的侍女，这日子一久，她与王管家也就混得熟了些。

殷医师是宫中侍奉在夏太后身边的医师，自入宫之日起，便只侍奉太后一人，就是王上的嫡母华阳太后也从来不敢驱使于她，更遑论宫外的臣子了。但作为世代忠良的蒙家却是有这个资格请到殷医师来为姑娘调理身子。

原因无他，蒙老将军侍君三代，在秦国的威望一直很高，银容夫人在世时，同夏太后的关系也素来不错，夏太后因着长姐和银容夫人之故也素来给蒙家面子，姑娘又是夫人的独女，她遣身边的医师来家中为姑娘诊脉自然也在情理之中。

但就在昨日，碧云在送殷医师出门后打算回到姑娘身边侍奉之时，碰上了刚从姑娘的嘉宁阁出来的王管家。彼时的碧云虽是心急回到姑娘身边伺候，但却也是个懂得察言观色之人，那时她瞧着王管家神色郁郁，又想起近段时间吕大人总是来家中拜访却屡屡吃闭门羹之时，她便知道老将军有事瞒着姑娘，便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

王管家是自老将军入秦以来便跟随在身边的人，也送走了家里的三位主子，早已见惯了人情世故，这性情自然也比旁人精明许多，无论是对着老将军还是日前来拜访的吕大人，他都能宫一针见血的说出自己心中所想，碧云虽只是一个婢女，但到底是琼华身边的人，他自然也不会轻视她到哪里去，因而昨日她问起的时候，虽只有那么几句话，却依旧能够直入要害。

碧云虽只是个后院婢女，但在昨日之前也曾听大公子与姑娘提及，说是那位被王上看中的新任丞相吕不韦一连数日都会来家中拜访，虽然每次都会被老将军拒之门外，但自从宫中有传出王上有意向东周用兵的传言之后，他没有一天不来的。

虽然大公子顾及姑娘年幼并没有明说吕大人此举究竟是何意，但碧云从前跟在银容夫人身边时也曾听过不少朝堂上面的事，自然也明白，吕大人此举究竟是为何。

王上虽是秦王，背后也有华阳太后和楚系支持，但他毕竟并非太后亲子，继位的时日也不长，根基不稳，此番虽是有意向东周用兵，但前段时间他为着丞相一职与华阳太后在朝堂之上闹得不太好看，如今这才将将进入三月月，那件事也还未曾翻篇，他自然也不会贸然行事，为着袒护吕大人便无端的破坏宗室、楚系和外客臣子的平衡，寒了朝臣的心。

更何况老将军侍君三代，在秦国的威望素来很高，从前昭襄王在世的时候更是对他格外器重。

昭襄王时期的名臣众多，除了早期因专权被贬谪的外戚华阳君芈戎和禳侯魏冉，便有后来入秦拜相的范睢和拿下长平之战的武安君白起；但可惜的是，这几位大人辞官的辞官，被贬谪的贬谪，被赐死的赐死，大多都未曾活到孝文王继位，唯有蒙老将军，不仅熬过了昭襄王不说，还看着孝文王继位三日而亡，到如今在瞧着非嫡非长的秦王子楚继位，实在是不易。

老将军任上将军一职数载，统领着骊山大营的五万秦军将士，秦国朝堂之中有大半的宗室子弟虽是嫉妒老将军手中握着实权，但人家毕竟侍君三代，又为秦国开疆辟土立下汗马功劳，他们再怎么不服却也无用。

王上虽是脾性温和，但却始终有着东出的念头，而如今他本就起了对东周用兵的念头，可三晋却是以合纵之名意图瓜分东周国土，以此来威胁秦国的东出之路，他自是不会允许。但很可惜，他虽是有意任命吕大人为主将，可老将军却是秦国武将之首，若要出兵，还得问过老将军的意见才行。

“姑娘，今日丞相大人带了公子政来家中拜访，按理来说您是不得入前厅的，现在您这样……怕是不太好吧？”

蒙府的后院里，绿树成荫，凉风习习，参天的大树将天空遮住，叫人看不清虚实。树下的小道上，三四岁的琼华被白狐毛领的斗篷裹住，迈着有些不太稳的步子走在路上，只能的额头冒着些许虚汗，似是格外急切。

碧云战战兢兢的跟在她的后面，心中颇有些胆战心惊。因是早产之故，姑娘的身子素来有些不好，往常家里的两位将军也常请宫里的医师到家中为她调理，她自己又总是爱跑爱跳，可不知怎的她这身子就是不见好，叫她这个做奴婢的实在是担心。至于公子政——碧云并不知道其中内情究竟为何，但隐隐也猜得出来。吕大人虽是名义上说是让公子政与京中贵族子弟结识一番，但实际上却是为了能让自己能够顺利见到老将军，然后领兵出征，拿下东周的土地。

但碧云自己虽是跟着银容夫人数载，如今又侍奉着琼华姑娘，但毕竟只是个奴婢，说话做事虽是稳重，但心中到底还是顾及着规矩的。姑娘虽是蒙家中人，但毕竟只是个姑娘家，吕大人和公子政是外男，她这般贸然闯进前院也不太好。

可琼华这个罪魁祸首却不怎么在意，她只是转过身来，一双好看的眸子忽然死死的盯着她，“那又如何？这里是我家，公子政和吕大人是客人，我就算是过去偷听他们也不会计较，你是我的奴婢，就算出事儿也有我顶在前面，怕什么？”

毕竟是出自将门之家，琼华从不在意这些虚礼。更何况秦国女子比起别国女子来地位要高出不少，从前也有秦王未曾加冠、太后代为辅政的先例，只不过如今的秦王子楚早过了加冠的年纪，他那嫡母华阳太后即使是想插手朝政也无甚机会。琼华是蒙家的女儿，自然也不会太过讲究这些。

思及此，小丫头忽然将目光移开，语气颇有些小大人的做派，“祖父和阿舅素来宠我，从前他们在前厅议事的时候我也不止一次的偷听让他们发现过，他们也都未曾责怪于我。至于那吕大人——你不知道，我之前听大哥提及，他前几次来家中拜访时就是因为脱离商人身份坐上大秦丞相之位让祖父发了很大的火。祖父素来自傲，瞧不上商人，常说他们都是绵里藏针的圆滑之人，可那日我和哥哥们才见过他，我私心觉得，他也不想祖父说的有那么不堪。我觉得他虽是商人出身，但他身上却并无寻常商人身上惯有的重利谄媚之色，反倒是颇有几分气度。”

话虽如此，但碧云却并未接过琼华的话头，只安安静静的跟在她身后，望着她那小小的背影，心里那五味杂陈的情绪也愈发深刻。姑娘毕竟是孩童，见过的事情也不太多，更何况她素来被家里人保护的很好，自然也看不透吕大人背后的打算。

姑娘是蒙家唯一的女儿，年纪并不大，家里的两位将军素来宠她，但到底没有父母陪伴在身侧，心智自然而然的也就要比旁的同龄人成熟许多，思虑的东西也超出不少，久而久之这性子也温和了下来，就算当真出事，她这个做主子的也不会为难于她。

可旁人就不一样了。老将军虽是宠爱姑娘，但蒙家素来治家严格，就算当真出事，老将军必不会忍心责罚姑娘，可她这个奴婢就不一样了。即使她侍奉银容夫人多年，但秦法在那儿，若是姑娘当真闯了什么祸，那遭殃的必然是她。

毕竟她这性子，却是有些太过不安分了，眼下丞相和两位将军尚在议事，就连公子政也同丞相一块儿来了，她这般不守规矩，碧云自然有些犯难。

那公子政毕竟是王上的嫡长子，又是先王看好的储君，虽是归秦的时日不长，但他到底是个什么性子，咸阳不少人心里都很清楚。虽是身为秦国公子，但他和母亲赵姬却被王上遗忘在邯郸数年，困辱尽尝，那性子自然也不似姑娘这种被家人捧在手心里宠爱的贵族小姐来的温和，他的性子可是出了名的多疑，若是叫他撞见了姑娘这般不守规矩，那岂不是徒惹公子政不快吗？

若届时公子当真怪罪，自然是不会将罪责怪在她这个小丫头的头上，朝云毕竟是侍奉在姑娘身边的婢女，此番她没有劝住姑娘，倘若当真怪罪，那也只能是怪在她这个奴婢身上，与姑娘这个主子是毫无关系。

“可是姑娘，那公子政的脾气，可是出了名的不好呀。今日他跟随吕大人来家中拜访，您就不怕得罪他吗？”碧云有些小心的询问，一双眼睛忍不住抬起，小心的观察着琼华的脸色。

然，琼华却并不在意，“我知道。可我又不会闯祸，就算我真的闯了祸，他那父王这般敬重祖父，就连我姑姑对他也不错，他这个做儿子的还能真的处置我身边的人不成？”

琼华口中的姑姑叫韩霓。

王上的嫡妻是公子政的生母，也就是那位在王上微寒之时娶的发妻。王上是个重情之人，他们母子如今好不容易才返回秦国，王上自然不会忘记自己的糟糠之妻，因而在即位之初便立了赵氏为正妻。

而琼华那位在王上归秦之后娶才娶的姑母，虽是为王上诞下公子成嬌，华阳太后亦是有心让王上立她为王后，但人家毕竟是王上在华阳太后的施压之下迎娶的，与王上的情分自然是比不上前面那位在微寒之际陪伴在身边的发妻，所以在王上继位之后，她只屈居夫人之位。

但比起王后的狭隘和善妒，她的为人却是宽厚的多。

她虽只是琼华名义上的姑母，但却是公子政真真切切的庶母，但毕竟是韩国公主，这出身自然是比王后要高出许多。

可她作为公主，身上却从无嚣张跋扈之态，王上对王后母子日益宠爱，她亦从未有过嫉妒之心，反而是一如往日的温和待人，对公子政更是视之入亲子，若非王后不许公子政与她走得太近，只怕如今她这个庶母与公子政的关系也不至于陷入尴尬的境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