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扇

[科幻] 对折（5）

　　《对折》

　　2.1/折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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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色淡影叠过精致的斗拱，像一层层薄纱重合掩盖，不见其变暗，但终将隐没在夜色之中。

　　这榫卯构成的房屋给人一种古朴的压力。隐约觉得是历朝历代威严的注视。房屋不似帝王将相的广居那般大，却足够清雅。无端地像欧拉公式，让人只能屏息远观。

　　屋前的园子略显得逼仄，但足量的清雅和合理的布局让它并不突兀。园里没有多少花，只有一小簇木香花在湿润的夜中覆了风霜。树倒是有几颗，分散在白墙的四角。

　　房内坐着一个名叫古朗的老人。他身材消瘦，戴一副无框眼镜，头发稀疏却不显得苍白。老人此时正抚摸着一节光滑透亮的竹板。良久，他拿起桌上的木尺放在竹板上比划。

　　这块竹板长约莫一尺余一寸，是初冬的竹材。呈冬瓜皮色，生成约五六年。古朗一开始打算制作一把尺三扇，没想到竹长不够，只得改做九寸扇。

　　接下来该制大骨了。头低得很，似乎眼镜片就要碰到握笔的手了。他小心地对照着木尺，在竹板上刻下浅浅的印记。然后是开片、劈黄，这简单的步骤硬是花了这位古稀老人两个小时。夕阳被河对岸的山坡整个吞下，一并咽去了另一个时区。

　　现已少见的摆钟轻微作响，已经快八点了。接下来的步骤是煮竹：将竹片水煮半小时。在这个过程中竹内脂浆煮出，以防虫蛀。煮竹过后竹色呈青黄，称为熟料。

　　煤炉上的水壶刚刚放稳，房间的檀木门就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一个满身朝气的少年开门进来：“先生，该吃饭了。”

　　这少年名叫蓝关，是这个小庄园的主人蓝田之子。蓝田早年是个历史教师，因病辞职后潜心在家钻研中国古代历史。

　　“不是说不要打扰制作折扇的过程吗？”古朗显然有些愠恼——不知是因为少年不合时宜的打扰还是燃烧的令人焦躁的煤炉。

　　“煮竹还要半个多小时呢，您先去吃饭，等会再过来就行了。今晚有客人要见您。”少年小心地关上门，轻步踩在石砖上离去了。

　　“客人？哦……”

　　《对折》

　　2.2/物理滩与混沌态

　　.

　　“古朗先生正在制作折扇，很抱歉您还要再等一会。”蓝关坐在一把椅子上，对身旁端坐等待的中年人抱歉地笑了笑。

　　中年人茫然地点了点头，似乎在想着什么东西。又过了一会他似乎突然明白了蓝关的话语是什么意思，无奈地把手中的提盒放在桌腿处。

　　“折扇……是个精细活啊。”他似乎觉得环境有些压抑。

　　“手工制扇，千万不能图快。“蓝关接过话题，“老先生正在煮竹，之后还要将熟料在强烈阳光下曝晒三四天，晒成均匀黄色。之后用刀轻轻刮去外皮……哦对了，这一步骤叫拖边。然后又是一次晒干，对竹片的加工才算完成了第一步。”

　　“你懂得不少啊。”

　　“都是耳濡目染，略懂概念而已。”

　　中年人显然对折扇不感兴趣，他的目光扫过镂空书架上一扇扇打开放置的精美扇面，最终停在一个格格不入的玻璃片上。

　　玻璃？

　　那是一片残缺的玻璃，一个巴掌大，似乎是被人生硬摔碎的。因为离得太远，他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一个怀旧的非遗传承人，居然收藏一片碎玻璃？

　　“让你久等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中年人连忙起身，向古朗鞠了一躬。

　　古朗比想象中的严苛一些。他原以为这些静得下心的老人都是温文尔雅的。

　　中年人打开提盒，从里面小心地拿出一块黑色石头：“今日有幸见到老先生，一件礼物，以示心意。”

　　“陨石吗？你们搞科研的真高调。抱歉，我不喜欢天上的东西。”古朗沉沉地说。甚至有点听不清他的声音。

　　“那好吧。先生，我今天来拜访，是受一位友人建议，来请教一个问题。”中年人小心地把石头放回盒子里。

　　“我一个修扇子的，懂什么问题？你别告诉我你要问什么是宇宙的起源。”

　　“还真被您说中了，我想请教一下：宇宙真的有解吗？”中年人似乎感觉老者有些愠怒，又补充道，“或者说，我们所在的世界是一场无法解释的梦境吗？”

　　古朗罕见地笑了：“这个问题……呵，我二十多年前也在想。你说宇宙啊，它真实吗？科学啊，它有用吗？后来我就给自己编了一个自欺欺人的说法，然后不再想这件天上的事了。”

　　说到这句，古朗似乎不经意地往书架上看了一眼。

　　“自欺欺人的说法？”

　　“我管它叫反证非梦。”不知为何，古朗突然焕发了精神，开始侃侃而谈，“首先假设我们此刻正在梦中，而梦中的事情有一部分合情合理，有的则天马行空。我听说目前的前沿科学还算能解释现在的宇宙——当然这方面你比我懂——所以我可以断定现在处于梦境的合理状态。”

　　“因为当梦境天马行空时，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截然不同。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推导出一个结果：人类已知的一切定律在非合理状态不适用。这时我发现，我正在讲述的这段话也属于一个定律，所以它在非合理状态也不适用。而这个定律的前提就是梦境分为合理与不合理两种情况，所以我断定当这个定律不存在时，也就不存在梦境假说，更没有不合理之处。而这恰好和它不适用的情况相悖。”

　　“这样，我就用反证法确定了宇宙是完全真实的，不存在任何不合常理的事情。至于那些超自然现象，不过是人类目前还没搞明白而已……”

　　中年人沉默了一会，说：“您这个反证法还真是自欺欺人。”

　　“我也没指望别人能相信，我自己相信就够了。”古朗答道，“时间差不多了，我的竹片估计都煮坏了……我还是先回屋里看看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中年人也只好把后面的那个问题压在心里，与古朗道别。然后他拿起提盒，起身离开了月色入户的小园。

　　“客人，请等一下。”园内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中年人随声回头，看见方才接待他的蓝关跑了出来。

　　“我知道这很不礼貌，但……您能把刚才那块石头送给我吗？我很喜欢收集这种东西。”

　　“当然可以。不过，你为什么会喜欢这东西？”

　　“岁月失语，惟石能言。谢谢您。”蓝关接过那块“天上的东西”，转身回去了。

　　中年人也离开了。他要乘坐汽车去附近的机场，然后乘客机飞往俄罗斯境内的伊尔库茨克州。在离开之前，他最后瞥了一眼庄园旁的那条河，那块石头就来自那里。

　　幸好没送什么贵重的礼物。他心想。这次特地前来，没有任何收获。甚至连那个关于物理滩的问题都没有问出口。

　　物理滩这个构想并不是他自己猜测，而是他的大学物理老师孙峰告诉他的。孙峰的原话是：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在遥远的深空里，万有引力常数仍然是一点六七乘十的负十一次方，真空光速每秒二十九点九八万公里，普朗克常数六点六二六，电子电量一点六零二乘十的负十九次方库仑吗？

　　和方言一样，会不会宇宙每个区域所遵循的物理定律或物理常量不尽相同？

　　孙峰管每个“同风同俗”的区域叫同一个物理滩。他提出了这个假说：宇宙分布着不同的物理滩。

　　引申地想：如果物理滩存在，它填满了整个宇宙空间吗？还是说其中有很多罅隙？再引申一步想：这些罅隙是什么状态？连光都穿不过的必死之地吗？

　　罅隙是黑洞吗？

　　当然，这些“引申”全是他自己后来所想到的。他为此还专门问过孙峰：如果光照射入一个没有惯性的物理滩，会发生什么？

　　他的老师只回答了一句话，他记得很清楚：“质量，就是表示惯性的物理量。”

　　在他的脑海中，宇宙是一个玻璃板，上帝取出一个写有“惯性”的玻璃瓶中的滴管，随意地将液滴泼洒在板上。于是世间便有了光。

　　客车到了。

　　《对折》

　　2.3/折影

　　.

　　这一步叫断边：给竹片定长短，取断料尺对准竹片，锯掉多余部分。

　　古朗小心地将竹片对齐，正准备沿尺锯断，走廊里响起了匆忙的脚步声。

　　他皱着眉头放下了手中的尺子，起身推开门：“蓝关，怎么回事？”

　　蓝关听到听到这话，也顾不上回头：“父亲好像病了。一直咳嗽，喘不上气。”

　　“哦？”古朗快步走到蓝田的房间。只见蓝田卧在床上，咳嗽不止，嘴长得很大，使他泛黄的脸更显得病态了。

　　“我刚才叫了救护车——”蓝关不知所措地走进来。

　　蓝田奋力起支撑起上半身：“咳咳……咱们这离市区远，现在天晚了，救护车，咳，估计一个小时都到不了。我感觉我不行了……”

　　“这么严重？那可怎么办……”古朗此时也顾不上扇子的事，急得来回踱步。

　　“爸，没事的，没事的。只是咳嗽几下又不是大病……”蓝关扶蓝田坐起来，给他倒了一杯水。

　　……

　　“很严重的放射性肺炎。刺激性干性咳嗽、气急和心悸都是放射性肺炎的常见症状。患者一个月内有过放射治疗吗？”

　　“没有。他从来没做过手术。”古朗摇了摇头。

　　“那就奇怪了。一般来说这种病都是大量放射性物质导致正常肺组织收到损伤引起的……患者接触过放射性物质？”

　　“也没有。我们住在农村，几十年前附近倒是有个工厂，不过早就停工了。”

　　“几十年？那不可能是工厂的原因……这病顶多两三个星期就会显现症状。肯定是最近不小心接触到什么强放射性的东西了。不过这种病也不难治，患者的生命安全基本上可以得到保障。”

　　“那就好……这是要住院治疗吧？”古朗如释重负。

　　“是的，现在就可以办理住院手续。说来也怪，前些天也有一个从未接触放射性物质的人得了这种病……不过他已经出院了。这病不可怕，有些症状轻的甚至能自愈。”

　　……

　　十天后。

　　“爸，医生说明天就能出院了。”蓝关进入病房，把买来的盒饭递给蓝田。

　　“你说这人的脑子就是奇怪。以前我天天研究正史野史，总感觉有什么东西搞不明白。这几天在病床上躺着，反而想明白了。”蓝田打开盒饭，是豆芽粉条。

　　“明白？您想明白什么了？中国历史您研究了这么多年，还有不明白的地方？”

　　“我以前一直在想啊，历史它到底有没有规律呢？你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那都是扯淡——我还说人生下来必死死了必转世呢。我就一直想搞明白历史各种事件的发生到底有没有密切的联系。我很喜欢一个词：影射。我相信前人的举手投足都在现代投下了倒影。这些影子可能交错相叠，使得历史的湍流纷繁复杂。”

　　“你从小跟着我学历史，也知道我是个坚定的唯物史学者。我不相信某个领导人的某个决策会让历史的大河改道。我曾经详细地列出中国历史上具有较大进步性或退步性的主要事件，哦，就是那个黑皮的本子。但是这历史规律找起来并不简单，可以说我近几年连一点进展都没有。”

　　“现在有新进展了？”

　　“我想到了一个方法。我上初中的时候，数学老师教我们解决找规律的题目时，会把每个数字的序数当做横坐标，把对应的数字当做纵坐标，然后代入二次函数求值。这种方法我敢确定前人绝没有试过，所以我要试试看。”

　　“怎么把历史事件数字化？”

　　“我的初步构想是通过对事件的优劣进行评判打分，然后将分值代入函数计算。这个函数的横轴就是时间轴，竖轴的正半轴表示进步性大于退步性的事件，其进步性越大，y值就越大。之后我只需要观察这些点的离散程度，就能大致推断出历史发展的趋势了。当然，这并不精确，想要得出精确值还是要代入高次方程求解。”

　　“中国历史上重要的事件实在太多了，想要求得一个通式还是希望渺茫。实在不行的话，我就把这个想法发表出来，这件事可能要留给后人去做了……”

　　“您打算让我接替您的工作？”

　　“这要看你愿不愿意了。但这些不是我真正想说的。我在大学学习的是历史系，所接受的数学教育不多。所以我一直在思考，一、三、五次函数的图像都是中心对称图形，二、四、六次函数的图像都是轴对称图形，那么是不是所有的奇数次函数都呈中心对称，而所有的偶数，次函数都呈轴对称呢？”

　　”我以前感觉这些想法不会对研究八竿子打不着的历史产生作用，但现在似乎不同了。虽然没有真正地去绘制这个图像，但我首先可以肯定这一定是一个奇数次函数。因为任何偶数次函数的对称轴都垂直于x轴，而我在几十年的研究中从未发现历史以某个时间点为界，前后近似地对称。”

　　“那如果对称轴还没到来呢？”

　　“孩子，你觉得人类还能走多远？我确信我们的文明已经度过了大半，如果对称轴还没到来，意味着人类的文明火种还能延续长达数千年甚至数万年——你敢相信吗？”

　　蓝关沉默着点了点头。

　　“既然这是一个奇函数，我完全有可能找到那个对称中心。然后以它为原点建立坐标系，人类以后的所有利弊，都完全可以预测——完全可以。”说到这里，蓝田因为发病而苍白无力的手紧紧握住。

　　“这、这太妙了！”

　　“唉……要是你奶奶能知道这件事，该多好啊……”

　　“她一辈子都在预言，可她自己却在离真正的预言还有一步之遥时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