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虫也学庄周梦

　　甄嬛没了孩子，玄凌却是常来安慰，喁喁密语，温言柔声，这样静好和美的时光，仿佛这天地间，从来只有他们这一对有情人，不是君和臣，夫和妾。有时，玄凌会反复摩挲她的脸颊，道：“嬛嬛之美貌让人见之忘俗。”

　　这本是二人情热时的蜜语，听在甄嬛耳中却不由腻烦起来，别过头笑道：“皇上很是爱惜臣妾的容颜。”

　　甄嬛总以为玄凌对自己终究是有些情意的，亦有对她的欣赏。但他偶然来了，举目关注的，却是容颜。

　　自从甄嬛小产，浣碧便忙前忙后地关心照顾，或者是带着予淅过来陪伴。这日，予淅想是刚吃饱了奶水，睡得正香，睡梦中亦带了笑容，尚浑然不知世间愁苦滋味。

　　甄嬛心下欢喜，亦触动了哀愁。自己的孩子若能出世，又会长成什么样子呢？

　　浣碧蓄了笑容道：“予淅觉浅，稍有动静就会哭闹，没想姐姐抱着却是不哭不闹的。”

　　甄嬛情不自禁地将他幼小的手握在手中，道：“毕竟我是他的姨母。”

　　浣碧怔了怔，“姐姐？”

　　甄嬛转眸对她笑了笑，“我早就想将你的名字记入甄家族谱，眼下看来正是时候了。”

　　浣碧且惊且喜，盈盈下拜，“妹妹多谢姐姐！予淅长大后也一定会孝顺姐姐的。”

　　让流朱送了浣碧离开，甄嬛便好似没了精气神，恹恹地不说话。

　　崔槿汐替她掖一掖被角，柔声道：“娘娘既然不情愿，又何必委屈自个儿呢？”

　　帘外细雨潺潺，秋意阑珊。绵绵寒雨滴落在阔大枯黄的梧桐叶上，有钝钝的急促的轻响。甄嬛转头，哀伤如水散开，漫然笑道：“她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你我都看在眼里，打着什么主意，我也是心知肚明。她如今已经是玉嫔了，又是皇子生母，强压着她，于我也没有益处。”

　　崔槿汐的叹息声几近于无，她道：“奴婢虽说不知道娘娘为何对玉嫔小主宽容有加，但娘娘做的决定，奴婢都不会质疑。”

　　甄嬛眼眶一红，紧紧握住她的手，“槿汐，还好有你。”

　　这一日云销雨霁，枝头上晴色初见，晕着光，凝着彩，玄凌与众妃在上林苑饮酒赏景。

　　酒正酣，舞正艳，甄嬛坐于席间，画远山黛，作“飞霞妆”，淡淡姿容，宜喜宜嗔。皇后瞧着她，目光带着几分含蓄的怜悯，“甄婕妤你也太大意了，连自己有了身孕也不晓得。”

　　甄嬛羞愧低头，玄凌亦是长叹一声。

　　华妃把酒杯停在唇边，如丝媚眼中有一丝尖刻的冷意，“怕不是底下人服侍不力，竟连主子有了身孕这样的大事都糊里糊涂，真该全部打发了去暴室服役。”

甄嬛少不得分辩道：“不关她们的事，是臣妾自己疏忽了。身子犯懒只以为是乏困而已，月事推延了半月，臣妾向来身子不调，这也是常有的。”

　　若晚对玄凌道：“有皇上的宠爱，甄婕妤一定能为皇上生下一位小皇子。”

　　沈眉庄亦道：“是啊，皇上，有章太医在，甄婕妤的身子瞧着已经好了不少。”

　　玄凌含笑举杯，道：“朕瞧着你身子好转了不少，朕亦能安心了。”说着便要重赏为她医治的御医章弥。

　　忆及那未能来到这世间的孩子，甄嬛心底凄苦，转首悄悄拭去泪痕，又强颜欢笑道：“说来臣妾身体好转，皇上除了要重赏身御医之外，还应该厚赏一个人呢？”

　　玄凌沉思片刻，问：“是谁？”

　　甄嬛笑言：“皇上忘了是玉嫔妹妹一直悉心陪伴臣妾么？臣妾已经书信一封告知家中父母，愿认下玉嫔为义妹，是为甄家的二小姐。”

　　众人不由面面相觑，皇后亦皱眉，“婕妤虽心疼玉嫔也要适可而止，历来宫女为妃嫔只能一级级循例上升，玉嫔能有幸生下并且养育四皇子，已经是皇恩浩荡了。”

　　浣碧原本喜不自胜，听得皇后的言外之意，垂下脸去，沉沉道：“嫔妾身份低微，能有福服侍皇上，如何再敢多求什么？”她正衣衫，敛裙裾，郑重拜下，“嫔妾有皇上惠泽，又有甄婕妤照顾，又有谁能薄待嫔妾和四皇子呢？”她又看向甄嬛，恳求道：“嫔妾知道姐姐顾惜我和四皇子，只是嫔妾本不在意这些，还请姐姐不要操心。”

　　甄嬛叹道：“并非是臣妾要额外生事，自打臣妾失了孩子，浣碧时常衣不解带照顾臣妾，又时常带着四皇子来宽慰臣妾。”停一停，“臣妾也是不忍心四皇子因为出身而遭人非议。”

　　玄凌点头，片刻后终于道：“朕如你所求，让玉嫔记入甄家族谱。”

　　浣碧笑容满面，很是愉悦，忙起身谢恩，“谢皇上恩典！”她穿着湛蓝百合如意暗纹短上襦，下着一条及脚面的鹅黄色洒金丝长裙，走动起来右侧斜斜分开的裙岔里便流淌出一抹水绿色软绉里裙，恰如青萍浮浪，一叶一叶开在她足边。浣碧为玄凌满满斟上一盅酒，婉转道：“甄家的女儿都是从玉从女，嫔妾识字不多，斗胆请皇上为嫔妾取一个名字。”

　　欣贵嫔似笑非笑，“这事儿自有礼部去操持，他们惯会咬文嚼字，玉嫔还怕挑不到好的么？”

　　曹琴默微微笑着道：“礼部取的字再好，也比不得皇上随意指一个名字啊。”

　　浣碧一双眼睛只盈盈看向玄凌，玄凌仰头喝了酒，手指抚上她的脸颊，随口道：“‘浣碧’二字就很好，不必改了。”

　　华妃“咯”一声娇笑，丰姿爽然，艳丽不可方物，人还未动，发髻上累累繁复的珠玉便发出相互碰触的清脆响声，听来格外悦耳。华妃眼角高飞，睨着浣碧向玄凌微笑道：“‘甄浣碧’么？确实很好。亦能时时告诫玉嫔不忘旧主。”

　　若晚映水峨眉，丰容靓色，点头道：“义女到底非本家所出，总要内外有别。改了甄姓已经不错了。”

　　浣碧整个人身子一僵，连带手中冻青釉双耳酒壶也倾斜了几分，那琥珀样浓稠的酒液便毫无预兆地倾倒在桌上。

　　玄凌神色不悦，见浣碧满脸惊慌，便道：“罢了，你退下罢。”

　　浣碧喏喏退下。宴会至此，于她，已是索然无味了。

　　甄嬛叹息，然而暗暗里还是一丝连自己也莫名的欣慰，浣碧在玄凌心中，不过是如此罢了。